萧红1呼兰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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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冬一封锁了大地,则满地裂着口。赶车的车夫,进了大车店,第一句话就说:“好厉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样。”冬天,冻掉了人的耳朵,冻破了人的鼻子,冻裂了人的手和脚。小狗冻得夜夜的叫唤,哽哽的,好像它的脚爪被火烧着一样。

呼兰河就是这样的小城,这小城并不怎样繁华,只有两条大街,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有金银首饰店、布庄、油盐店、茶庄、药店,有门前挂着量米斗那么大,一排牙齿广告的拔牙洋医生。东二道街上还有两家学堂,龙王庙里的那个学的是养蚕,叫做农业学校。祖师庙里那个高等小学的学生却不同,吹着洋号,竟有二十四岁在乡下私学馆里已经教了四五年的书,现在才来上高等小学的,常常会把先生指问住。写起信来总是多谈一些家政:姓王的地户地租送来没有?西二道街上是个清真学校,设在城隍庙里边。

东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浆好像粥一样,下了雨,这泥坑就变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头,冲了人家里满满是泥,等坑水一落了去,天一晴了,出来很多蚊子飞到附近的人家去。在这大泥坑上翻车的事情不知有多少,附近的人们跑回家,取了绳索,拿了绞锥。用绳子把马捆了起来,用绞锥从下边掘着。人们喊着号令,好像造房子或是架桥梁似的,把马抬出来。这泥坑子施给当地居民的福利有两条:第一:常常抬车抬马,淹鸡淹鸭,闹得非常热闹,可使居民说长道短,得以消遣。第二就是猪肉的问题了,若没有这泥坑子,可怎么吃瘟猪肉呢?吃是可以吃,但是可怎么说法呢?真正说是吃的瘟猪肉,岂不太不讲卫生了吗?有这泥坑子可就好办,可以使瘟猪变成淹猪,居民们买起肉来,第一经济,第二也不算什么不卫生。下大雨的时候,一个小孩子掉下去,让一个卖豆腐的救了上来。可没有一个人说把泥坑子用土填起来不就好了吗?没有一个。

东二道街南头,卖豆芽菜的王寡妇的独子到河边去洗澡,掉河淹死了。这事情似乎轰动了一时,家传户晓,可是不久也就平静下去了。王寡妇虽然从此就疯了,但她到底还晓得卖豆芽菜。偶尔她的菜被偷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庙台上狂哭一场,但一哭过了之后,她还是平平静静地活着。至于邻人街坊们,或是过路人看见她哭,也会引起一点恻隐之心,不过为时甚短罢了。

染缸房里边,也发生过不幸,两个年青的学徒,为了争一个街头上的妇人,其中的一个把另一个按进染缸子给淹死了,那活着的判了个无期徒刑。但这也是不声不响地把事就解决了,过了三年二载,若有人提起那件事来,差不多就像人们讲着岳飞、秦桧似的,久远得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似的。再说那造纸的纸房里边,把一个私生子活活饿死了。因为他是一个初生的孩子,算不了什么。也就不说他了。

东二道街上,还有几家扎彩铺。阴间样样都有:大院子墙头上是金色的琉璃瓦。马蛇菜、九月菊都一齐的开了,也许阴间是不分什么春夏秋冬的。再说那厨房里的厨子,真是活神活现,比真的厨子真是干净到一千倍,头戴白帽子,身扎白围裙,手里边在拉面条。似乎午饭煮了面就要开饭了似的。院里的牵马童,站在一匹大白马的旁边,那马好像是阿拉伯马,特别高大,英姿挺立,假若有人骑上,看样子一定比火车跑得更快。就是呼兰河这城里的将军,相信他也没有骑过这样的马。骡子是油黑闪亮的,用鸡蛋壳做的眼睛。穷人们看了竟觉得活着还没有死了好。管家手里拿着一个算盘在打着,旁边还摆着一个帐本,北烧锅欠酒二十二斤,白旗屯泥人子昨送地租四百三十吊……看这帐目也就知道阴间欠了帐也是马虎不得的。这大宅子的主人不用说是个地主了。二月过清明,家家户户都提着香火去上坟茔。若有近亲的如子女父母,往往哭上一场;那哭的语句,数数落落,无异是在做一篇文章或者是在诵一篇长诗。

一个提篮子卖烧饼的,被挨家摸索过来的麻花,提到另外的胡同里,到底也卖掉了。到了四五点钟,又来了卖凉粉的,过后一天也就快黑了。打着拨浪鼓的货郎,一到太阳偏西,就再不进到小巷子里来。卖瓦盆的,也早都收市了。拣绳头的,换破烂的也都回家去了。只有卖豆腐的则又出来了。晚饭时节,吃了小葱蘸大酱就已经很可口了,若外加上一块豆腐,那真是锦上添花,一定要多浪费两碗苞米大芸豆粥的。豆腐加上点辣椒油,再拌上点大酱,那是多么可口的东西。假若能吃一块豆腐可不错,切上一点青辣椒,拌上一点小葱子。但是天天这样想,天天就没有买成。就多吃几口辣椒,辣得满头是汗。假若一个人开了一个豆腐房可不错,那就可以自由随便地吃豆腐了。若问五岁的孩子:“你长大了干什么?”“开豆腐房。”这显然要继承他父亲未遂的志愿。关于豆腐这美妙一盘菜的爱好,竟还有甚于想要倾家荡产的。传说上,有这样的一个家长,他下了决心,他说:“不过了,买一块豆腐吃去!”

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照得小孩子的脸是红的。说“晚霞”人们不懂,若一说“火烧云”就连三岁的孩子也会呀呀地往西天空里指给你看。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一会金洞洞的,一会半紫半黄的,一会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这些颜色天空上边都有。五秒钟之内,天空里有一匹马,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变没了。忽然又来了一条大狗,它的后面似乎还跟了好几条小狗仔。过后又找到了一个大狮子,和娘娘庙门前的大石头狮子一模一样的。

呼兰河除了这些卑琐平凡的实际生活之外,在精神上,也还有不少的盛举,如: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跳大神,大半是天黑跳起,跳到半夜时分要送神归山了。大神是会治病的,她穿着奇怪的衣裳,一围起那红花裙子就哆嗦。从头到脚,无处不哆嗦,哆嗦了一阵之后,又开始打颤。她闭着眼睛,嘴里边叽咕的。旁边还有一个二神,当二神的都是男人。大神打着鼓,乱骂一阵,说这病人不出今夜就必得死,死了之后,还会游魂不散,家族、亲戚、乡里都要招灾。吓得那请神的人家赶快烧香点酒,若再不行,就得赶快送上红布,把红布挂在牌位上;若再不行,就得杀鸡,若闹到了杀鸡这个阶段,就多半不能再闹了。因为再闹就没有什么想头了。这鸡、布,一律都归大神所有,跳过了神之后,她把鸡拿回家去自己煮吃了,把红布用蓝靛染了,做裤子穿了。鼓打得分外地响,大神也唱得分外地好听;只使人听了起着一种悲凉的情绪,若赶上一个下雨的夜,就特别凄凉,寡妇可以落泪,鳏夫就要起来彷徨。但下回鼓一响就又是上墙头的上墙头,侧着耳朵听的侧着耳朵听,比西洋人赴音乐会更热心。

七月十五盂兰会,呼兰河上放河灯,有白菜灯、西瓜灯,还有莲花灯。和尚、道士吹着笙、管、笛、箫,穿着拼金大红缎子的褊衫,在河沿上打场子做道场,那乐器的声音离开河沿二里路就听到了。七月十五日是个鬼节,死了的冤魂怨鬼,找不着路不得脱生,缠绵在地狱里边非常苦。这一天若是每个鬼托着一个河灯,就可得以脱生。野台子戏也是在河边上唱,这一年秋收好,就要唱一台子戏感谢天地,一唱就是三天。每个回娘家看戏的姑娘,都零零碎碎地带来一大批东西,送父母,送兄嫂,送侄女,送三亲六故。这看戏除了看亲戚,会朋友,还成了许多好事,谁家的女儿和谁家公子订婚了,说是明年二月就要娶亲。指腹为亲的,多半都是相当有点资财的人家。可若是男家日后穷了,那姑娘不嫁名誉就坏了,说她把谁家给“妨”穷了,又不嫁了,以后她就不大容易找婆家。嫁过去之后,妯娌之间又要说她嫌贫爱富,百般地侮辱她,丈夫因此也不喜欢她,公公婆婆也虐待她。于是年青的女子,往往演出悲剧来,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古语说:“女子上不了战场。”其实不对的,这井多么深,平白地你问一个男子,怕他也不敢的。而一个年青的女子竟敢了,上战场不一定死,也许回来闹个一官半职。可是跳井就很难不死,一跳就多半跳死了。

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这也是为着神鬼,而不是为着人的。这庙会的土名叫做“逛庙”,也是无分男女老幼都来逛的,但其中以女子最多。到不了半晌午,就车水马龙,拥挤得气息不通了。挤丢了孩子的站在那儿喊,找不到妈的孩子在人群里边哭,还有两岁的刚刚会走,竟也被挤丢了。好像小兽似的,警察在看守他们。那些烧香的人,虽说求子求孙,先该向娘娘来烧香,但是人们都以为阴间也是一样的重男轻女,所以不敢倒反天干。所以都是先到老爷庙去,打过钟,磕过头,好像跪到那里报个到似的,而后才上娘娘庙去。老爷庙有大泥像十多尊,都是威风凛凛,气概盖世的样子。塑泥像的是男人,把女人塑得很温顺,告诉人,温顺的就是老实的,老实的就是好欺侮的,人若老实了,不但异类要来欺侮,就是同类也不同情。可见男人打女人是天理应该,神鬼齐一。可见温顺也不是怎么优良的天性,而是被打的结果,甚或是招打的原由。

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家有一个大花园,从前是一个果园。羊把果树给啃了,于是都死了。祖父一天都在后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祖父戴一个大草帽,我戴一个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等祖父发现我铲的那块地留着狗尾草,大笑起来,笑得够了,讲给我听,说谷子是有芒针的,狗尾草则没有,只是毛嘟嘟的真像狗尾巴。祖父虽然教我,我也并不细看,不过马马虎虎承认下来就是了。一抬头看见了一个黄瓜长大了,跑过去摘下来,我又去吃黄瓜去了。祖父浇菜,我也抢过来浇,奇怪的就是并不往菜上浇,而是拿着水瓢,拼尽了力气,把水往天空里一扬,大喊着:“下雨了,下雨了。”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个阴凉的地方睡着了。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在我三岁的时候,我记得我的祖母用针刺过我的手指,所以我很不喜欢她。虽然她也给我糖吃,她咳嗽时吃猪腰烧川贝母,也分给我猪腰。我觉得在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和祖母用针刺我手指的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他们对未来并不怎样积极地希望着,只是一天一天地平板地、无怨无尤地在祖先给他们准备好的口粮之中生活着。

后园虽然让冰雪给封闭了,但是又发现了这储藏室。于是我家里久不见天日的东西,经我这一搬弄,才得以见了天日。祖母看见我把从前的东西都搬出来了,她常常骂我:“你这孩子,没有东西不拿着玩的,这小不成器的……”她嘴里虽然是这样说,但她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得以重看到这东西,也似乎给了她一些回忆的满足。所以她说我并不十分严刻,我当然是不听她,该拿还是照旧地拿。我有记忆的第一个冬天,就这样过去了。没有感到十分的寂寞,但总不如在后园里那样玩着好。孩子是容易忘记的,也就随遇而安了。因为祖母病重,家里热闹得很,来了很多亲戚。不知道祖父在什么方向,于是我就大喊,正在这大喊之间,父亲一脚把我踢翻了,差点没把我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缸帽子也在地上滚着。祖母死了,我就跟祖父学诗。祖父教我的有《千家诗》,并没有课本,全凭口头传诵,都是些什么字,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只觉得念起来那声音很好听,所以很高兴地跟着喊。后来讲过了,那大嚷大叫的习惯稍稍好了一点。一天一个小猪掉井了,人们用抬土的筐子把小猪吊了上来。祖父把那小猪抱到家里,用黄泥裹起来,放在灶坑里烧上,先让我选嫩的吃,剩了他才吃。祖父一撕开,立刻就冒了油,真香。鸭子比小猪更好吃,那肉是不怎样肥的。

院子是很荒凉的,没有人工设置过的一点痕迹,什么都是任其自然,倒也保存了原始的风景。但不对的,这算什么风景呢?东边堆着一堆朽木头,砖头晒太阳,就有泥土来陪着。有破坛子,就有破大缸。有猪槽子就有铁犁头。像是它们都配了对,结了婚。而且各自都有新生命送到世界上来。比方缸子里的似鱼非鱼,大缸下边的潮虫,猪槽子上的蘑菇等等。不知为什么,这铁犁头,却看不出什么新生命来,而是全体腐烂下去了。这犁头假若是人的话,一定要流泪大哭:“我的体质比你们都好哇,怎么今天衰弱到这个样子?”

我家是荒凉的。外表上似乎是很威武的,房子都很高大,架着很粗的木头的房架。房脊上还有透窿的用瓦做的花,迎着太阳看去,是很好看的,房脊的两梢上,一边有一个鸽子,大概也是瓦做的。但我看它内容空虚。我家的房子共有三十来间,东边的三间,自家装粮食,粮食没有多少,耗子可是成群了。耗子在下边吃,麻雀在上边吃。全屋都是土腥气。窗子坏了,用板钉起来,门也坏了,每一开就颤抖抖的。靠着门洞子西壁的三间房,和三间碾磨房一起租给一家养猪的,弄得气味非常之坏。下了雨,房顶的草上长着青苔,远看去,一片绿,很是好看。这三间破草房顶上出蘑菇,所以住在那房里的人一提着筐子上房去采蘑菇,全院子的人没有不羡慕的,都说:“这蘑菇是新鲜的,可不比那干蘑菇,若是杀一个小鸡炒上,那真好吃极了。”“蘑菇炒豆腐,嗳,真鲜!”“雨后的蘑菇嫩过了仔鸡。”“蘑菇炒鸡,吃蘑菇而不吃鸡。”“蘑菇下面,吃汤而忘了面。”“吃了这蘑菇,不忘了姓才怪的。”“清蒸蘑菇加姜丝,能吃八碗小米子干饭。”“你不要小看了这蘑菇,这是意外之财!”,在多少只眼目之中,这真是一种光荣的工作。于是本来一袋烟的工夫就可以采完,要延长到半顿饭的工夫,同时故意选了几个大的,从房顶上骄傲地抛下来,同时说:“你们看吧,除了是这个房顶,哪个房顶能够长出这样的好蘑菇来!”那在下面的,以为一律是这样大的,于是就更增加了无限的惊异。赶快弯下腰去拾起来,晚饭的时候,卖豆腐的来,破费二百钱捡点豆腐,把蘑菇烧上。那在房顶上的因为骄傲,忘记了那房顶有许多地方是不结实的,已经露了洞了,一不加小心就把鞋子从房顶落下去,一直就落在锅里,还从鞋底上滚下一些泥浆来。锅边漏粉的人越看越有意思,越觉得好玩,反正这粉条是卖的,也不是自己吃。这草房租给一家开粉房的。蘑菇炒粉,蘑菇炖粉,蘑菇煮粉。没汤的叫做“炒”,有汤叫“煮”,汤少一点的叫做“炖”。他们做好了,常常还端着一大碗来送给祖父。等那歪鼻瞪眼的孩子一走了,祖父就说:“这吃不得,若吃到有毒的就吃死了。”但那粉房里的人,从来没吃死过,天天在里边唱着歌,漏着粉。粉房的门前搭了几丈高的架子,亮晶晶的白粉,好像瀑布似的挂在上边。等粉条晒干了,他们一边收着粉,也是一边唱着。那唱不是从工作得到的愉快,好像含着眼泪在笑似的。那草房实在是不行了,住在里边的人,对于房子就要倒的这回事,毫不加戒心,好像他们已经有了血族的关系,是非常信靠的。也许住在那房子里边的人都是用铁铸的,而不是肉长的。再不然就是他们都是敢死队,生命置之度外了,那也是不对的。他们过河的时候,抛两个铜板到河里去,传说河是馋的,常常淹死人,铜板抛到河里,河神高兴了,就不会把他们淹死了。“是他们贪图便宜,一年送来十斤二十斤的干粉就完事,等于白住。”据我家的有二伯说。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养猪的那一家有几个闲散杂人,常常聚在一起唱着秦腔,拉着胡琴。西南角上那漏粉的则欢喜在晴天里边唱一个《叹五更》。并不是他们看见了光明,他们不知道光明在哪里,可是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得到寒凉就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想击退了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磨房里那打梆子的,夜里常常是越打越响,他越打得激烈,人们越说那声音凄凉。因为他单单的响音,没有同调。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粉房旁边的那小偏房里,还住着一家赶车的喜欢跳大神,那家的老太太终年生病,媳妇们对她很好,总是隔长不短张罗着给她花几个钱跳一跳大神。那家是这院子顶丰富的一家,老少三辈。家风是干净利落,为人谨慎,兄友弟恭父慈子爱。两个儿子是赶车的,大孙儿是二儿子的,二孙儿是大儿子的。这胡家的孝顺,居于领导的地位,风传一时,成为妇女们的楷模。不但妇女,就是男人也得说:“老胡家人旺,将来财也必旺。”大孙子媳妇通红的脸,又能干又温顺。人长得不肥不瘦,不高不矮,说起话来声音不大不小,正合适配到他们这样的人家。这孙子媳妇回了娘家,娘家的人一问她婆家怎样,她说都好都好,将来非发财不可。大伯公是怎样的兢兢业业,公公是怎样的吃苦耐劳。奶奶婆婆也好,大娘婆婆也好。凡是婆家的无一不好。完全顺心,这样的婆家实在难找。那两个媳妇妯娌之间,稍稍有点不合适,不过也不很明朗化。妯娌之间的磨擦,都是为了没有娶过来的媳妇,她自己的婆婆主张把她接过来,做团圆媳妇,婶婆婆就不主张接来,说太小不能干活,只能白吃饭。

我家是荒凉的。太阳已经三丈高了。我和祖父回到屋里,摆上小桌,祖父吃一碗饭米汤浇白糖;我则不吃,我要吃烧苞米;祖父领着我,到后园趟着露水,在苞米丛中为我擗一穗苞米,让老厨子把苞米给我烧上。等苞米烧好了,我已经吃了两碗以上的饭米汤浇白糖了。于是我手里拿烧苞米就到院子去喂大黄去了。街上虽然热闹起来了,而我家里则仍是静悄悄的。因为我家的房子多,院子大,人少的缘故。每到秋天在蒿草的当中,也往往开了蓼花,引来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凉的一片蒿草上闹着。但这样一来,不但不觉得繁华,反而更显得荒凉寂寞。除了祖父,其余的玩法,就只有我自己了。我自己在房檐下搭了个小布棚,玩着玩着就睡在那布棚里了。

等我睡醒了回到屋里,老厨子第一个告诉我:母亲和父亲都没有来吃饭,有二伯也没有来吃饭,他们都去看团圆媳妇了。那看团圆媳妇的人才多呢!粮米铺的二老婆,带着孩子也去了。后院的小麻子也去了,西院老杨家也来了不少的人,都是从墙头上跳过来的。看过老胡家的团圆媳妇之后,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不过都说太大方了,隔院的杨老太太说:“那才不怕羞呢!头一天来到婆家,吃饭就吃了三碗。”母亲也说那团圆媳妇不像个团圆媳妇。只是祖父什么也不说,我问祖父:“那团圆媳妇好不好?”祖父说:“怪好的。”于是我也觉得怪好的。她天天牵马到井边上去饮水,看看我就笑了,我看看她也笑了。我问她十几岁?她说:“他们看我长得高,说十二岁怕人家笑话,让我说十四岁的。”我不知道,为什么长得高还让人家笑话,我问她:“你到我们草棵子里去玩好吧!”她说:“我不去,他们不让。”过了没有几天,那家就打起团圆媳妇来了,打得特别厉害,那叫声无管多远都可以听得见。邻居因此又都议论起来,说早就该打的,哪有那样的团圆媳妇,一点也不害羞,坐到那儿坐得笔直,走起路来,走得风快。她的婆婆在井边上饮马,和周三奶奶说:“给她一个下马威。你听着吧,我回去我还得打她呢,这小团圆媳妇才厉害呢!没见过,你拧她大腿,她咬你;再不然,她就说她回家。”祖父到老胡家去说了几回,让他们不要打她了;说小孩子知道什么,有点差错教导教导也就行了。后来越打越厉害了,不分昼夜。一直哭了很久,到了冬天,这哭声才算没有了。虽然不哭了,那西南角上又夜夜跳起大神来,打着鼓,叮当叮当地响;大神差不多跳了一个冬天。我们每当半夜让跳大神惊醒的时候,祖父就说:“明年二月就让他们搬家。”可是在这期间,院子的西南角上就越闹越厉害。请一个大神,请好几个二神,鼓声连天地响。于是有许多人给他家出了主意,周三奶奶主张给她吃一个全毛的鸡,连毛带腿地吃下去。西院的杨老太太说黄连二两,猪肉半斤,都切碎了用瓦片来焙,焙好了压成面,用红纸分成五包,每次吃一包,专治惊风,掉魂。

不远千里来位抽帖儿的,端庄严肃,风尘仆仆,穿的是蓝袍大衫,罩着棉袄,头上戴的是长耳四喜帽,使人一见了就要尊之为师。大孙子媳妇先过来说:“我家的弟妹,年本十二岁,因为她长得太高,就说她十四岁。又说又笑,百病皆无。自接到我们家里就一天一天的黄瘦。到近来就水不想喝,饭不想吃,睡觉的时候睁着眼睛,一惊一乍的。什么偏方都吃过了,什么香火也都烧过了,就是百般的不好……”大孙子媳妇还没有说完,大娘婆婆就接着说:“她来到我家,我没给她气受,哪家的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可是我也打过,那是我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打了她一个多月,虽然说我打得狠了一点,可是不狠哪能够规矩出一个好人来。我也是不愿意狠打她的,打得连喊带叫的。我是为她着想,不打得狠一点,她是不能够中用的。有几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梁上,让她叔公公用皮鞭子狠狠地抽了她几回,打得是狠着点了,打昏过去了。可是只昏了一袋烟的工夫,就用冷水把她浇过来了。是打狠了一点,全身也都打青了,也还出了点血。可是立刻就打了鸡蛋青子给她擦上了。也没有肿得怎样高,也就是十天半月的就好了。这孩子,嘴也是特别硬,我一打她,她就说她要回家。我就问她:‘哪儿是你的家?这儿不就是你的家吗?’她可就偏不这样说。她说回她的家。我一听就更生气。人在气头上还管得了这个那个,因此我也用烧红的烙铁烙过她的脚心。谁知道来,也许是我把她打掉了魂啦,她一说她要回家,我不用打她,我就说看你回家,我用锁链子把你锁起来。她就吓得直叫。一个团圆媳妇的花费也不少呢,你看她八岁我订下她的,一订就是八两银子,年年又是头绳钱,鞋面钱的,到如今又用火车把她从辽阳接来,这一路的盘费。到了这儿,就是今天请神,明天看香火,几天吃偏方。若是越吃越好,那还罢了。可是百般的不见好,将来谁知道会……到什么结果……”据她说,她一辈子的孩子并不多,就是这一个儿子,虽然说是稀少,可是也没有娇养过。到如今那身上的疤也有二十多块。“不信,脱了衣裳给大家伙看看……那孩子那身上的疤拉,真是多大的都有,碗口大的也有一块。除了他自个儿跌的摔的不说,就说我用劈柴棒子打的也落了好几个疤。有一次,儿子踏死了一个小鸡仔,她打了儿子三天三夜。鸡仔是鸡蛋变的呀!一个蛋,大的换三块豆腐,眼睁睁地把三块豆腐放在脚底踩了,这该多大的罪。后来打出一场病来,半夜三更的,睡得好好的说哭就哭。可是我也没有当他是一回子事,我就拿饭勺子敲着门框,给他叫了叫魂。没理他也就好了。”她洗完了手又跪在灶王爷那里祷告了一番。祷告完了才能够抽帖的。云游真人写了四个红纸,拿了五十吊钱乐乐呵呵地走了。这五十吊钱,是她秋天出城去在豆田里拾黄豆粒,一共拾了二升豆子卖了几十吊钱。一片大田,经过主人家的收割,还能够剩下多少豆粒呢?况穷人聚了那么大的一群,孩子、女人、老太太……你抢我夺的,你争我打的。为了二升豆子就得在田上爬了半月二十天的,爬得腰酸腿疼。有一棵豆秧刺了她的手指甲一下。睡了一夜那指甲就肿得和茄子似的。儿子想用孝顺来征服他的母亲,他强硬地要去给她买药,因此还挨了他妈的一烟袋锅子,把脑袋给打了鸡蛋大的一个包。“你这小子,你不是败家吗?你妈还没死,你就做了主了。”最后也毕竟是买了,她选择了一个顶严重的日子,不但一个指头,整个的手都肿起来了。

那小团圆媳妇夜里说梦话,白天发烧。半夜三更的喊着回家,一招呼醒了,她就跳下地去,瞪着眼睛,张着嘴,连哭带叫的,那力气比牛还大,那声音好像杀猪似的。于是就又跳神赶鬼、看香、扶乩,老胡家闹得非常热闹,传为一时之盛。若有不去看跳神赶鬼的,竟被指为落伍。老胡家跳大神,实在跳得奇。用大缸给团圆媳妇洗澡,而且是当众就洗的。这种奇闻盛举一经传了出来,大家都想去开开眼界,就是那些患了半身不遂的,患了瘫病的人,人们觉得他们瘫了倒没有什么,只是不能够前来看老胡家团圆媳妇大规模地洗澡,真是一生的不幸。天一黄昏,老胡家就打起鼓来了。大缸,开水,公鸡,都预备好了。小团圆媳妇躺在炕上,黑忽忽的,笑呵呵的。我给她一个玻璃球,又给她一片碗碟,她说这碗碟很好看,她拿在眼睛前照一照。她看一看她的婆婆不在旁边,就起来了,想要坐起来在炕上弹这玻璃球。还没有弹,她婆婆就来了:“小不知好歹的,你又起来疯什么?”说着走近来,就用破棉袄把她蒙起来了,蒙得没头没脑的,连脸也露不出来。我上去把棉袄给她掀开了一看,她的眼睛早就睁着。她问我,她的婆婆走了没有,我说走了,于是她又起来了。她一起来,她的婆婆又来了,又把她给蒙了起来。不一会工夫就洗起澡来了,洗得吱哇乱叫。大神打着鼓,命令她当众脱了衣裳。她不肯脱,她婆婆抱住了她,还请了几个帮忙的人,就一齐上来,把她的衣裳撕掉了。她本来是十二岁,却长得十五六岁那么高,所以一时看热闹的姑娘媳妇们,看了她,都难为情起来。很快地小团圆媳妇就被抬进大缸里去。大缸里满是热水,是滚熟的热水。她在大缸里边,叫着、跳着,好像她要逃命似的狂喊。她的旁边站着三四个人从缸里搅起热水来往她的头上浇。不一会,浇得满脸通红,她再也不能够挣扎了,她安稳地在大缸里边站着,她再不往外边跳了,大概她觉得跳也跳不出来了。那大缸是很大的,她站在里边仅仅露着一个头。我看了半天,到后来她连动也不动,哭也不哭,笑也不笑。满脸的汗珠,满脸通红,红得像一张红纸。这时候看热闹的人们,一声狂喊,都以为小团圆媳妇死了,大家都跑过去拯救她,竟有心慈的人,流下眼泪来。把她从大缸里抬出来,给她浇一点冷水。这小团圆媳妇一昏过去,可把那些看热闹的人可怜得不得了,前一刻她还主张“用热水浇哇!用热水浇哇!”的人,现在也心痛起来。大神痛打了一阵鼓,喷了几口酒在团圆媳妇的脸上。从腰里拿出银针来,刺着小团圆媳妇的手指尖。不一会,小团圆媳妇就活转来了。大神说,洗澡必得连洗三次,还有两次要洗的。于是人心大为振奋,困的也不困了,要回家睡觉的也精神了。这来看热闹的不下三十人,个个眼睛发亮,人人精神百倍。看吧,洗一次就昏过去了,洗两次又该怎样呢?洗上三次,那可就不堪想象了。所以看热闹的人的心里,都满怀奥秘。果然的小团圆媳妇一被抬到大缸里去,被热水一烫,就又大声地怪叫了起来,一边叫着一边还伸出手来把着缸沿想要跳出来。这时候,浇水的浇水,按头的按头,总算让大家压服又把她昏倒在缸底里了。于是一些善心的人,东家的二姨,西家的三婶,是没有不可怜这小女孩子的。若还有气,那就不用救。若是死了,那就赶快浇凉水。不然怕她真的死了。小团圆媳妇当晚被热水烫了三次,烫一次,昏一次。

小团圆媳妇不饮不食地昏睡了六七天,她家的人就快乐了六七天。在这期间,绝对没有用药。要好起来的现象一点也没有,大神这次不给治了。到扎彩铺扎了一个绝对像真人的纸人,烧“替身”那天,团圆媳妇的婆婆为表示虔诚,还特意请了几个吹鼓手,跑到大街上来看这热闹的人不很多,团圆媳妇的婆婆一边烧着还一边后悔,若早知道没有什么看热闹的人,那又何必给这扎彩人穿上真衣裳,眼看着烧去了一百多吊钱。还没有到二月,那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小团圆媳妇就死了。不久他家的大孙子媳妇就跟人跑了。奶奶婆婆后来也死了。他家的两个儿媳妇,一个为着那团圆媳妇瞎了一只眼睛。因为她天天哭,哭她那花在团圆媳妇身上倾家荡产的五千多吊钱。另外的一个因为她的儿媳妇跟着人家跑了,要把她羞辱死了,一天到晚的,不梳头不洗脸地坐在锅台上抽着烟袋,有人从她旁边过去,她高兴的时候就说:“你家里的孩子、大人都好哇?”她不高兴的时候,就向着人脸,吐一口痰。她变成一个半疯了。老胡家从此不大被人记得了。

我家的有二伯,性情真古怪。有东西你若不给他吃,他就骂。若给他送上去,他就说:“你二伯不吃这个,你们拿去吧!”他很喜欢和天空的雀子说话,很喜欢和大黄狗谈天。他和人在一起,就一句话没有了,就是有话也是很古怪的,使人听了常常不得要领。传说天上的那颗大昴星,就是灶王爷骑着毛驴上西天的时候,他手里打着的那个灯笼,因为毛驴跑得太快,一不加小心灯笼就掉在天空了。我就常常把这个话题来问祖父,说那灯笼为什么被掉在天空,就永久长在那里了,为什么不落在地上来?这话题,我看祖父也回答不出的,眼看祖父是被我逼得胡诌起来,别人看我纠缠不清了,就有出主意的让我问有二伯去。他没有立刻回答我,似乎想了一想,才说:“穷人不观天象。狗咬耗子,猫看家,多管闲事。”

他走路的时候,他的脚踢到了一块砖头,那砖头把他的脚碰痛了。他就很小心地弯下腰去把砖头拾起来,他细细地端详着那砖头,看看那砖头长得是否不瘦不胖正合适,是否顺眼,看完了,他才和那砖头开始讲话:若有胆子撞,就撞那个耀武扬威的,脚上穿着靴子鞋的……在院子里,天空飞着的麻雀或是燕子,若落了一点粪在他的身上,他骂着那早已飞过去了的雀子,不该把粪落在他身上,应该落在那穿绸穿缎的人的身上。有二伯不吃羊肉。祖父说,有二伯在三十年前他就来到了我们家里,那时候他才三十多岁。有二伯最忌讳人家叫他的乳名,比方街上的孩子们,那些讨厌的,就常常在他的背后抛一颗石子,掘一捧灰土,嘴里边喊着“有二子”“大有子”“小有子”。他就立刻用手里的东西打过去。他手里若是拿着烟袋,他就用烟袋锅子去打。他到肉铺子上去买肉,一听人家叫他“二掌柜的”,他就笑逐颜开。老厨子一向是叫他“有二爷”的,唯独他们两个一吵起来的时候,但是过了不久,他们两个又照旧地好了起来。只有祖父叫他“有子做这个”,“有子做那个”。祖父叫他“有子”,他不生气,他说:“向皇上说话,还称自己是奴才呢!总也得有个大小。宰相大不大,可是他见了皇上也得跪下,在万人之上,在一人之下。”有二伯的胆子是很大的,他什么也不怕。不知怎么的,他一和祖父提起跑毛子来,他就胆小了,他自己越说越怕。

有二伯的行李,是零零碎碎的,一掀动他的被子就从被角往外流着棉花,一掀动他的褥子,那铺着的毡片,就一片一片地好像活动地图似的一省一省的割据开了。没有事的时候,他就拿起针来缝它们。有二伯的手是很粗的,他的针是太大了点,迎着太阳,好像一颗女人头上的银簪子似的。有二伯的行李,睡觉起来,就卷起来用绳子捆着,好像他每天要去旅行的样子。有二伯没有一定的住处,什么地方有空他就在什么地方睡。有二伯的草帽没有边沿,只有一个帽顶,他的脸焦焦黑,他的头顶雪雪白。黑白分明的地方,就正是那草帽扣下去被切得溜齐的脑盖的地方。有二伯穿的是大半截子的衣裳,本是前清的旧货,压在祖父的箱底里,祖母一死了,就陆续地穿在有二伯的身上了。老厨子常说:“有二爷,你宽衣大袖的,和尚看了像和尚,道人看了像道人。”有二伯的鞋子,不是前边掉了底,就是后边缺了跟。走路的时候拖拖的,再不然就趿趿的,永远离不开地面。母亲说他的脚下了千斤闸,有二伯自己则说:“你二伯挂了绊脚丝了。”绊脚丝是人临死的时候,挂在两只脚上的绳子。有二伯就这样地说着自己。有二伯虽然作弄成一个耍猴不像耍猴的,讨饭不像讨饭的,可是他一走起路来,却是端庄、沉静,两个脚跟非常有力,打得地面咚咚地响,而且是慢吞吞地前进,好像一位大将军似的。有二伯的脚步过于沉重,震得祖父屋子摆在琴桌上的,那口黑色座钟的钟摆,常常格棱棱格棱棱的响一阵。

有二伯偷东西被我撞见了。秋末,我登着箱子,爬上了装旧东西的屋顶,我摸到了一个小琉璃罐,那里边装的是墨枣。等我抱着这罐子要下来的时候,有二伯用铁丝,正在开我登着的那箱子,他不是用钥匙开。那满都是脉络的粗手把绣花鞋子、乱丝线抓到一边,只把铜酒壶从那一堆之中抓出来。我吓了一跳,因为我是在偷墨枣,若让母亲晓得了,非打我不可。平常我偷着把鸡蛋馒头之类,拿出去和邻居家的孩子一块吃,有二伯一看见就没有不告诉母亲的,母亲一晓得就打我。有二伯一看见我,立刻头盖上就冒着很大的汗珠。他偷,我也偷,所以两边害怕。“不说,好孩子……”他拍着我的头顶。我看他不阻挡我,我还在门旁的筐子里抓了四五个大馒头,就跑了。有二伯偷了铜酒壶之后,每当他一拿着酒壶喝酒的时候,老厨子就问他:“有二爷,喝酒是铜酒壶好呀,还是锡酒壶好?一个铜酒壶卖五十吊?”有二伯说:“哪有这么贵的价钱,好大一个铜酒壶还卖不上三十吊呢。”于是把大家都笑坏了。有的时候,他们两个能接续着骂一两天,每次到后来,都是有二伯打了败仗。老厨子骂他是个老“绝后”,有二伯每一听到这两个字,就甚于一切别的字,比“见阎王”更坏。于是他哭了起来,他说:“可不是么!死了连个添坟上土的人也没有。人活一辈子是个白活,到了归终是一场空……无家无业,死了连个打灵头幡的人也没有。”于是他们两个又和和平平地,笑笑嘻嘻地照旧地过着和平的日子。有二伯还在粮食仓子里边偷米,用大口袋背着,背到大桥东边那粮米铺去卖了。有二伯还偷各种东西,锡火锅、大铜钱、烟袋嘴……反正家里边一丢了东西,就说有二伯偷去了。有的东西是老厨子偷去的,也就赖上了有二伯。有的东西是我偷着拿出去玩了,也赖上了有二伯。还有比方一个镰刀头,根本没有丢,只不过放忘了地方,等用的时候一找不到,就说有二伯偷去了。

有二伯带着我上公园,公园里边卖什么的都有,油炸糕,香油掀饼,豆腐脑等等,他什么也不买给我吃。公园里变把戏的,耍熊瞎子的,跑马戏敲锣打鼓,非常热闹。等走到一个卖冰水的白布篷前边,我看见那玻璃瓶子里边泡着两个焦黄的大佛手,这东西我没有见过,我就问有二伯那是什么?他说:“快走吧,快往前走。”到了后来,他才说:“你二伯也是愿意看,好看的有谁不愿意看。你二伯没有钱,没有钱买票,人家不让咱进去。”我就拉住了有二伯的口袋,给他施以检查,检查出几个铜板来,买票这不够的。我一急就说:“没有钱你不会偷?”有二伯听了我那话,脸色雪白,可是一转眼之间又变成通红的了。他的小眼睛故意地笑着,他的嘴唇颤抖着,好像他又要照着他的习惯,一串一串地说一大套的话。但是他没有说。有二伯偷过一个大澡盆,那大澡盆是白洋铁的,在太阳下边闪光湛亮。大澡盆有一人多长,扣在有二伯的头上,一时看不见有二伯,只看见了大澡盆。好像那大澡盆自己走动了起来似的,一边走着还一边咣郎咣郎地响着。看起来,很害怕,好像瞎话上的白色的大蛇。

后来我家在五间正房的旁边,造了三间东厢房,有二伯就搬回家里来住了。有一回父亲打了有二伯,父亲三十多岁,有二伯快六十岁了。他站起来就被父亲打倒下去,他再站起来,又被父亲打倒下去,最后他起不来了,躺在院子里,而他的鼻子也许是嘴还流了一些血。他先是骂着,后是哭着,后来不哭也不骂了。夜里老厨子一声喊起,几乎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似的大叫:“有二爷上吊啦!有二爷上吊啦!”我们一看南房梢上挂了绳子,等我们拿灯笼一照,才看见他在房墙的根边,好好的坐着。过了不久,有二伯又跳井了,惊动了不少的邻居。我们跑到井边上一看,有二伯安安稳稳地坐在,离井口五十步之外的柴堆上。我们打着灯笼一照,他还在那里拿着小烟袋抽烟呢。有二伯夜里不睡的时候,就在院里没头没尾“兔羔子、兔羔子”的自己说着话。

磨房里边住着冯歪嘴子。那磨房就有一张窗子,临着我家的后园,被那顶会爬蔓子的黄瓜掩遮得风雨不透。磨房里黑沉沉的,园里,园外,分成两个世界了。夏天,我在后园里玩的时候,冯歪嘴子就喊我,向我要黄瓜,他用手扒开那满窗的叶子,从一条小缝中伸出手来把黄瓜拿进去。问我西红柿红了没有?他与这后园只隔了一张窗子,就像关着多远似的。老厨子有的时候,和冯歪嘴子谈天,故意谈到一半就溜掉了。让冯歪嘴子自己独自说了一大篇话,得不到反响。有二伯和冯歪嘴子谈话,可从来没有偷着溜掉过,他问:雨天,磨房的房顶漏得厉害不厉害?磨房里的耗子多不多?秋天,园里一天一天地荒凉起来,这时候冯歪嘴子的窗子也露出来了。于是站在后园里就可看到冯歪嘴子,扒着窗子就可以看到在拉磨的小驴。那小驴竖着耳朵,戴着眼罩。走了三五步就响一次鼻子,每一抬脚那只后腿就有点瘸,每一停下来,小驴就用三条腿站着。新鲜黏米一下来的时候,冯歪嘴子就三天一拉磨,两天一撒黏糕。黄米黏糕,撒上大芸豆。一层金黄,一层通红。三个铜板一条,两个铜板一片的用刀切着卖。加红糖或白糖不另要钱。祖父最喜欢吃这黏糕,母亲也喜欢,而我更喜欢,每次都吃不够。当我在大门外玩的时候,推着单轮车的冯歪嘴子总是在那块大黏糕上切下一片来送给我吃。一到了冬天,冯歪嘴子差不多天天出去卖一锅黏糕。做黏糕需要很大的一口锅,里边烧着开水,锅口上坐着竹帘子。把碾碎了的黄米粉就撒在这竹帘子上,撒一层粉,撒一层豆。有一次母亲让我去买黏糕,我正想拿着走的时候,一回头,看见了冯歪嘴子的那张小炕上挂着一张布帘。我伸手掀开往里边一看,呀!里边还有一个小孩呢!我转身往家跑跟祖父讲,冯歪嘴子的炕上不知谁家的女人还有小孩,祖父听了觉得纳闷。

冯歪嘴子对祖父笑了好一阵工夫,他才说出一句话来:“我成了家啦。”说着冯歪嘴子的眼睛就流出眼泪来,他说:“请老太爷帮帮忙,现下她们就在磨房里呢!她们没有地方住。”祖父答应了让他搬到磨房南头那个装草的房子里去暂住。冯歪嘴子一听,连忙就站起来了,说:“道谢,道谢。”一边说着,他的眼睛又一边来了眼泪,而后戴起狗皮帽子,眼泪汪汪的就走了。晌午,冯歪嘴子那磨房里就吵起来了。冯歪嘴子一声不响地站在磨盘的旁边,他掌柜的拿着烟袋在他的眼前骂着,掌柜的太太一边骂,一边拍着风车说:“破了风水了,我这碾磨房,岂是你那不干不净的野老婆住的!”“冯歪嘴子,从此我不发财,我就跟你算帐!你是什么东西,你还算个人吗?你没有脸,你若有脸你还能把个野老婆弄到大面上来,弄到人的眼皮下边来……你赶快给我滚蛋……”冯歪嘴子说:“我就要叫她们搬的,就搬……”“唉呀!面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盖得的!赶快给我拿下来。”冯歪嘴子过去把面口袋拿下来了,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红的小手来,而且那孩子一哭,从孩子的嘴里冒着雪白的白气。掌柜的太太把面口袋接到手里说:“可冻死我了,你赶快搬吧,我可没工夫跟你吵了……”说着开了门缩着肩膀就跑回上屋去了。磨房里没有寒暑表,我家里是有的。我问:“爷爷,你说磨房的温度多少?”祖父说“零下七八度。”“嗳呀,好冷呵!那不和室外温度一样了吗?”那小孩也就在草中偎了个草窝,铺着草盖着草地就睡着了。我越看越觉得好玩,好像小孩睡在喜鹊窝里了似的。

那女人就是我们同院住着的老王家的大姑娘,我们都叫她王大姐。平常我们后园里的菜吃不了的时候,她就提着筐到我们后园来摘些茄子、黄瓜之类回家去。她是很能说能笑的人,很响亮的人,她和别人相见之下,问别人:“你吃饭了吗?”那声音才大呢,好像房顶上落了喜鹊似的。她的父亲是赶车的,她牵着马到井上去饮水,打起水来,比她父亲打的更快,三绕两绕就是一桶。别人看了都说:“这姑娘将来是个兴家立业的好手!”她那辫子梳得才光呢,红辫根,绿辫梢,干干净净,又加上一朵马蛇菜花戴在鬓角上,非常好看。她提着筐子前边走了,后边的人就都指指划划地说她的好处。老厨子说她大辫子大眼睛长得怪好看的。有二伯说她膀大腰圆的带点福相。母亲说:“我没有这么大的儿子,有儿子我娶她,这姑娘真响亮。”同院住的老周家三奶奶则说:“哟哟,这姑娘真是一棵大葵花,又高又大。”隔院的杨家的老太太,扒着墙头一看见王大姐就说:“姑娘的脸红得像一盆火似的。”第二天,左邻右舍的都晓得王大姑娘生了小孩了。周三奶奶,还有同院住的那些粉房里的人,没有一个不说王大姑娘坏的。说王大姑娘的眼睛长得不好,说王大姑娘的力气太大,说王大姑娘的辫子长得也太长。老厨子说:“哪有的勾当,姑娘家家的打起水来,比个男子大丈夫还有力气,没见过。”有二伯说:“那算完,长的是一身穷骨头穷肉,那穿绸穿缎的她不去看,看上了个灰秃秃的磨倌。真是武大郎玩鸭子,啥人玩啥鸟。”西院的杨老太太听了风也来了,穿了一身浆得闪光发亮的蓝大布衫,头上扣着银扁方,手上戴着白铜的戒指。“我可不是来探听他们那些猫三狗四的,我是来问问广和银号的利息到底是大加一呢,还是八成?因为昨天西荒上的二小子打信来说,他老丈人要给一个亲戚拾几万吊钱。”“怎么的啦?那王大姑娘我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我就说,那姑娘将来好不了。”杨老太太说,“前些日子那姑娘忽然不见了,我就问她妈,‘你们大姑娘哪儿去啦?’她妈说,‘上她姥姥家去了。’一去去了这么久没回来,我就有点觉景。”一直到走,她也没有再提起广和银号。

这事情一发,全院子的人给王大姑娘做论的做论,做传的做传,还有给她做日记的。做传的人,说着就好像看见过似的,说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那天,王大姑娘因为外祖母少给了她一块肉吃,她就跟外祖母打了一仗,就跑回家里来了。自从团圆媳妇死了,院子里似乎寂寞了很长的一个时期,现在虽然不跳神打鼓,但也总应该给大家多少开一开心。所以冯歪嘴子那门下,在开初的几天,在飘着白白的大雪的夜里,戴着皮帽子,穿着大毡靴,守候着不少的探访员,为的是偷听一点什么消息。好做为第二天宣传的材料。这些探访员往往没有受过教育,他们最喜欢造谣生事。有的看了冯歪嘴子的炕上有一段绳头,于是就传说着冯歪嘴子要上吊。这“上吊”的刺激,引来参观的人不知多少。冯歪嘴子没有上吊,没有自刎,还是好好地活着。过了一年,他的孩子长大了。过年我家杀猪的时候,冯歪嘴子还到我家里来帮忙的,帮着刮猪毛。到了晚上他吃了饭,喝了酒之后,临回去的时候,祖父让他带了几个大馒头去。冯歪嘴子平常给我家做一点小事,磨半斗豆子做小豆腐,或是推二斗上好的红粘谷,做黏糕吃,祖父都是招呼他到我家里来吃饭,吃完用帽兜着馒头回家去了。东邻西舍谁家若是办了红白喜事,冯歪嘴子若也在席上的话,肉丸子一上来,别人就说:“冯歪嘴子,这肉丸子你不能吃,你家里有大少爷的是不是?”就把冯歪嘴子应得的那一份的两个肉丸子,用筷子夹出来,放在冯歪嘴子旁边的小碟里。来了红烧肉,来了干果碟,也是这么照办。冯歪嘴子一点也感不到羞耻,等席散之后,用手巾包着,带回家来,给他的儿子吃了。他的儿子也和普通的小孩一样,七个月出牙,八个月会爬,一年会走,两年会跑了。夏天,那孩子浑身不穿衣裳,只戴着一个花兜肚,在门前的水坑里捉小蛤蟆。他母亲坐在门前给他绣着花兜肚子。他父亲在磨房打着梆子,看管着小驴拉着磨。

又过了两三年,冯歪嘴子的第二个孩子又要出生了。冯歪嘴子欢喜得不得了,嘴都闭不上了。看见他的女人抱一捆柴火,阻止她:“你让我来拿不好么!”可是那王大姐,却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苍白,她的眼睛更大了,她的鼻子也更尖了似的。冯歪嘴子说,过后多吃几个鸡蛋,好好养养身子就好起来了。“你从生了这小孩,身子就一直没养过来。多吃几个鸡蛋算什么呢!我多卖几斤黏糕就有了。”他家是快乐的,冯歪嘴子把窗子上挂了一张窗帘,这是第一次。七月一过去,八月乌鸦就来了。天气有些寒了,人们都穿起夹衣来。晚饭之后,乘凉的人没有了。院子里显得冷清寂寞了许多。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冯歪嘴子的女人死了。第二天早晨,正遇着乌鸦的时候,就送殡了。冯歪嘴子的女人是产后死的,传说这样的女人死了,大庙不收,小庙不留,将成为游魂。冯歪嘴子的儿子,打着灵头幡送他的母亲。那孩子也不哭,也不表示什么,只好像他扛不动那灵幡,扛得非常吃力似的。大家觉得这回冯歪嘴子算完了。扔下了两个孩子,一个四五岁,一个刚生下来。那些好看热闹的人,都在准备着看冯歪嘴子的热闹。他不但没有感到绝望已经洞穿了他,好像他活着还很有把握的样子似的,因为他看见了他的两个孩子,他反而镇定下来。他觉得在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长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这份能力没有,他看看别人也都是这样做的,他觉得他也应该这样做。于是他照常地活在世界上,他照常地负着他那份责任。喂着小的,带着大的,他该担水,担水,该拉磨,拉磨。早晨一起来,一开门,看见邻人到井口去打水的时候,他总说一声:“去挑水吗?”若遇见了卖豆腐的,他也说一声:“豆腐这么早出锅啦?”他虽然也有悲哀,他虽然也常常满满含着眼泪,但是他一看见他的大儿子会拉着小驴饮水了,他那含着眼泪的眼睛立刻笑了起来。他的小儿子,一天一天地喂着,越喂眼睛越大,胳臂,腿,越来越瘦。在别人的眼里,这孩子非死不可。这孩子一直不死,别人都起了恐惧的心理,觉得,这是可能的吗?这是世界上应该有的吗?大的孩子会拉着小驴到井边上去饮水了。小的会笑了,会拍手了,会摇头了。给他东西吃,他会伸手来拿。而且小牙也长出来了。冯歪嘴子,一休息下来就抱着他的孩子。天太冷了,他就烘了一堆火给他烤着。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廿日香港完稿

林下风致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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