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铁圆明园站出来,有踏上故地的真实。头顶的天空,晴阳下的鸽群,鸽翅下的楼顶,都和二十四年前依旧,依旧。颐和园的湖上没有权贵的游船,圆明园的硝烟早已消散。眼前的清华,稍远的北大,在眼前横陈的就是没有改变。中关村那一代,早被豪奢的楼群割据,被大小的公司填充,被各色的行人穿越,但分明是科技和商业的浪潮包裹,而我的朋友和亲戚也被裹挟在里面,也就没有什么吃惊了。二十四年前的寒冷冬季,焦急的雷军、犹豫的刘强东在这里踟蹰,后来时代留下了他们的影子,他们也开创了自己的商业时代。圆明园的土丘上,被秋阳照着的湿漉漉的青草间,出来了一根根小蒜,孱弱和清新如两千里外的八里山上的它们的同类。我想在这头这棵旁拉一根绳线,一下子抛到我故乡的那头,让那边的乡亲接住,定在那边那棵身旁,这样两地的连通就达到了吗?半月后我千里来归,又被这生死难离的地方拽回来了。回来我又想躲远,我和谁都不想说话,我想拒绝任何人的打扰,好像天地间只允许我一个人随意走转。何须说小道斜阳好,故乡人厚道呢?出离打工的艰辛是天下人的艰辛,我有怜悯的资格吗?留在这里终生未出的人,岂是用几个形容词所能概括?他们与闰土、祥林嫂、孔乙己早已不同,骨子里却有着太多的相似。这方面深刻的揭露,该留给笔力一流的小说家,我空泛的感叹矫情浅薄,兴许又会得了别人的嗤笑或不屑,在人家的眼里,我也许也是闰土们中的一员呢!我不想看旧村的轮廓,也不想数新村的门楼,我只在村西的大道上来回走,把我记事以来经历的村人梳理遍。他们竟然有六百多人已经不在,而现在和我一起在着的人只有二三百人了。没有一点惊心动魄,但整个村子的代谢已经让人回首吃惊。我突然心慌,不敢回头看程姓的聚居,仿佛它已经塌陷消失,我只是幸存或长久失散后的回归。按着从南到北的顺序,每一块地都要进进。遇到坟头,就立下,对着它或它们。或者坐下,躺下靠在坟上。他们就在我身下的土地里,六块木板或完整或散架护着的就是他们。但在我的意识里,好像他们根本没有离去,他们一天也没有不是鲜活的他们。我闭着眼,忘了流云飘动,燕子逐飞,他们的样子就一个个浮现,在我眼前动了起来。歪哥比陈佩斯还能说,一次我说他太瘦,吃的饭不少,都跑哪里了?他说他是直肠子驴,营养直进直出,白白毁了粮食。我说那干脆拿气筒给你充充气,几分钟就胖起来了。他说当然行,只要你能找到气门芯……周围的听者都绝倒。想起四伯和六伯。四伯那时很“恶”,队里的人都怕他,特别是青年后生,谁怠慢误事他总是批评,直截得不留一点情面。他是队长,红白喜事他是当然的总办,在他的调拨下,我们村总能以最节俭的人力财力,把事情办得扎实妥当,人们的私心不敢膨大,村里的风气一时无俩,让别村的人羡慕了好几十年。六伯名叫书俊,他可实在是英俊;他大名广文,他屐痕处处实在见多广闻。还有我的二伯,他是村里第一个搞“资本主义”的,因此也第一个买了缝纫机,自己脱坯垒起了村里第一间水泥沙子组成的平房……我走到了十二亩地,那里从东到西埋着十几个早亡人,都是二十多岁就离去了。我看到了东林叔的坟,再下一块地是京子哥的。东林把京子杀死,他俩死了却做着永远的邻居。他们的非理性让两个家庭散了,孩子们付出的代价超出想象,亲生骨肉流落天涯。整整四十年后的前年,因为京子哥的母亲离世,他的弟弟办事,通知他已经是浙江缙云县人的儿子归来。无父无母离开时才八岁的天才,已经近五十了,他没有说事实如梦,我没有见到他,估计我们这辈子兴许不可能再见了。最近的乡邻一别永远。我再向北边,到王岭。嵩哥在我的地头躺着,他的侄子延飞几乎和他并肩。他三十岁时因券井被一块砖头要了性命,延飞二十一岁因为骑摩托车撞树瞬间离世。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料叔在井外给他往下系东西,以他的年龄怎么能考虑不周到安全问题呢?同样的事情二十年后继续在他家发生,延飞的父亲献哥反思过吗?也许是两个父亲的疏忽要了两个人的命。嵩哥的母亲,也就是我的雪兰婶子有时会拄着拐杖来看她的儿子孙子,她说没事他俩有伴不孤单。她说自己八十六岁,里面这俩人现在活着,也不过一个五十多,一个三十多。她在薅坟头的抓地龙和狗汪汪草,日久她已不悲伤。我不到三个小时把这几百个地下乡亲寻遍,我们进行了对话,时空没有让我们生分。我望了望我祖母的出生地侯沟,我母亲的出生地尤彰,她们两家虽虽是两个村子却住在同一个沟里,中间只隔了十来户人家。这条沟持续贡献和壮大着我的家族,我深深的感动飞向对着地那两个不远的山头。我想开车进那道沟,问问那些最老的老人,寻寻我祖母母亲的根基在哪里,走到她们娘家的坟上。不知道有谁可以帮我指认那土堆的主人,我的血脉里有他们的因子,他们是我祖母和母亲的几辈的先人?我回来,碰见条子沟九十三岁的老者。他拿着一把把子很长的镰在草丛间拨拉。我站在他身边没有说话。他自己说他少年时就天天在这面坡上割草,那感觉一辈子没有离去一刻。现在他腰硬得弯不下来,就来随意捣两下,那时的一切就都回来了,他仍觉自己还是小孩子呢!他说他母亲会立在门前土嘴的柏树旁喊他回去吃饭,他父亲总是顺着我们脚下的小路扛着犁耙上山春耕。那时春荒,囤里无粮,大长的白天要多消耗粮食,青黄不接的日子里觉不到春天的美好。他说他很想他爹他妈。走上大枣树那个坡,碰上了春莲,天锁媳妇。她客气的问候表明着我的外客身份,虽然我一生都执着地认为自己是这里的坐地苗。她到村里三十多年了,这以后,村人为争地里的界石争吵,为谁圈了谁家的鸡子告状,现在这一切几乎绝迹了。但分明的嫌贫爱富越发突起,嫉恨却巴结家里殷实的,笑话光景不如自家的,踩踏没有本事和出路日子一直紧巴巴的,是大家一直的特点。我想着,抬起头,八十六岁的宝哥和八十四岁的三嫂老俩在地里活动,一个在剜黄花苗,一个在刨车前草和地黄根,他们只能和自己五十多岁的儿子蒿子和拽子一起过活。就在这时,从我身边跑过五六个打闹着的小孩子,我却不能判定这是谁的儿女,好歹他们没有笑问我从何处来。地下地上的乡亲我都打了照面,给了倾心的接近。四十多年的故人都在脑海在眼前,却感不到谁是最该亲近的。我觉得很近的已经很是遥远,再难触及,就在眼前的却如隔山隔海,走来走去还只有影子的伴随。但往前看,满野的新绿让我振奋,一路两行的垂杨向远延伸,每一片叶子都新得让人词穷,它们刚好把树上的空隙遮严,竖直的青绿如乌鞘岭四月铺展的一地锦绣。得好好珍惜,一到夏天它们就老了。南岭离我十三里,我真正踏上并觉得心里拥有它却是在四十多岁以后,一个最慢的蚂蚁爬也不知道能爬多少个来回了。我为自己的麻木惰性和少有冲动羞愧,质问自己为什么不来早点探问少时的翘望,不在一二十岁时就装这一派山河在胸中?喀什的最西,吉尔吉斯斯坦的边境早在二十五年前就到了,隔着三五个村子梦里萦回的家乡之地却迟到了最少三十年。这些年,大笔横扫,长驱疾驰,多少条弯弯路都要走走,一个个小村子必须深入,是存久的饥渴,还是晚来的弥补?对黄河也格外歉疚。第一次是在兰州的铁桥上看车下的一河黄浊,却没想到回来亲临看个究竟。早知道黄河流经我的小县,也听狂口的同学说过黄河的艄公,但那时的一百多里在一个没有视野的孩子心里远得很,我竟然没有对黄河生出一点野心。一条澎湃的大河久久在梦里日夜滔滔,它差点流到我的枕上了,我才真正地站到它的面前,让它吻了我的脚脖子。这大河一见就再难放下,一有空就想跑去不离开它。西部的荒野让豪气勃发,黄河的奔流让文化激荡,所读所经几乎都能在黄河边对应和发新,让我心里说它是我命里的河,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和它呼吸相通。一滴水也有蕴涵,一个弯也难说尽,一条河就等于一个民族了。现在,南岭和黄河都是亲密的友朋。我夹在中间,左右逢源。脱了枷锁,着了轻装,一周问山,一周向水,对着它们慢慢看清自己,也慢慢对照别人。我要奔波在这山河之间,直到老死。我的八里山夹在这山河之间,小到不能再小,三五个山嘴让我留恋了几十年。它得地利之便,我见它容易也频繁,它就如我的亲人一样不言深爱却心早难移。随时想起,哪怕雪夜或月晨,就立刻驱车奔向它。坐在它的对面几分钟,心马上澄澈安然。白天几张照片,晚上录一段山泉或山鸟的鸣声,如回家母亲给我车后放了几个南瓜或几瓢擀面条的豆面,带着它走如揣至宝。今天,看着八里山的小路时我想起了陈端阳和陈利辉,他们现在在加拿大和美国。他们是我二十多年前在故乡时的学生,我带着他们那一群孩子走遍了八里山的每一寸沟壑。掏螃蟹、摘樱桃、折柳枝、对篝火,我们还编了几首儿歌。陈利辉在中国的家安在重庆嘉陵江边,而陈端医院附近,她的母亲就住在圆明园那里,帮助他夫人照顾两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他们过几年就要归来,他们给我的邮件一次次提着八里山,说现在还会唱那几首儿歌。他们也已经快二十年没有亲近它。我说你们安心事业吧,我替你们守护当初的记忆,八里山山岩仍是能托起一只雄鹰的高度,它的蔓延还是让一只兔子怎么也跑不出的深度。它坡根的那眼泉空透却映得下一切,被流出成溪的清水送远,合了奔来的河流,继续远去。三十年前的今夜,从八里山流出的那滴水,现在到了哪里?是成了太平洋上的几个分子,还是大西洋上的一片水汽?远去的故人留在大地上的土堆,新起的人们辛苦恣睢的生活,是世界给的馈赠,还是受了世界的逼迫呢?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