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让你又爱又恨的人

这两天见缝插针看完《我是你爸爸》这本小说(本文配图来自同名电影),王朔写的,看完后心里畅快极了。不知道是不是现在的父母学会了如何合适又大方地表达自己的爱,前两天父亲节,看到很多文章在表达和谐温馨的父子关系,看得多了就有一种错觉,好像人人变得温情脉脉,世界瞬间变得可以沟通和理解。不过在我小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小说里头有一股浓浓的90年代的味道:胡同,四合院儿,珠子做的门帘,不太狠毒的日光,夏天里的黄瓜和西瓜,小院儿里的自来水管,电视上的雪花点,成年人腋窝里的汗,公共厕所里的臭味和地上积着的污水,街口的台球案以及案子旁边恶棍一样的小混混,熟络吵嚷的街坊邻居,还有晾在日光下的白衬衫和红领巾……这一切旧日的光景有着令人迷恋的气味:金子和沙子一样多,愚蠢和骄傲一样多,我们面目不清的样子冒着傻气,但天地广大自由,我们才不管这么多。

小主角马锐放到今天也已经到了我这个年纪,小说里,他十三四岁的样子:早熟,敏感,争强好胜,看不惯虚荣、做作、虚张声势的成人世界,对此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但他又很爱自己的爸爸,他常常小心地观察他,但这观察不带恶意,他只是想知道,自己的爸爸到底心里在想什么。

马锐的爸爸马林生几年前和妻子离婚了,按他的说法,离婚前的家庭处处充满硝烟,至今他已忘记家里有过美好和谐的时光,前妻给他留下永久性的生气的印象,鼻翼处两道深深的沟壑就是一个被愤怒碾碎的女人常有的长相。他们不止失掉过一个孩子,至于马锐,完全是意外的收获。他本不知道如何应付这个世界,他以中级知识分子身份自居,却没换来亲朋好友对他如知识分子一般的尊重,他们在背后奚落他,保不齐还在笑话他,他在书店的工作让他染上了诸多不切实际,不合时宜的毛病,他从不曾抬头仔细看看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他活在一堆虚假的概念里,他的生活哲学全从这些虚假的概念中来,他不知道真诚为何物,他笨手笨脚地关心着这个孩子,把这种关心当做天经地义,但从来没有哪个时刻意识到,这种天经地义本质上是不求回报,真心地只求付出的高贵感情。他的眼里没有高贵,他眼里有什么,我们不知道。他心怀一个文学梦,每个夜晚,他总会拧开收音机一边听着交响乐,一边在脑子里幻想有一天能写出一部惊世骇俗的作品,他从不动手写,他觉得要写就一定要是上乘作品,一流的作品,否则不是白白辜负了自己长久以来,作为读者形成的刁钻刻薄高雅清丽的审美眼光了么?

每天晚上马锐都在另一个屋子里,隔着一道门观察他。爸爸这种自我陶醉有时候连他也看不下去了:

“爸爸,你倒是写个出来啊。长的不行,先写个短的也好啊。就一分钟作品。你不写,谁知道你到底有多大本事呢?”

马林生被儿子说得面红耳赤,从此再不枯坐幻想,但他又没什么可干,焦点自然落在了儿子身上。以往,如果儿子不听他的,他抽手就打,但事后后悔起来会解释说:“我是那么不讲理的人么?还不是你逼的。”做儿子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诉求,他从不认真地听,他捣乱也好,大声叫喊也好,他总像聋了似的,全都听不见。

马锐的聪明是天才似的聪明。比如他评价小说:

“真正的痛苦,那种深沉的感情能像这个酸娘们儿那样溢于言表吗?说出来能有什么用啊,只能让别人幸灾乐祸,最多是不值钱的同情。那些大喊大叫自己痛苦的人全都不是真正的痛苦,因此才敢拿出去展览,展销。把自己的私事搁到别人嘴里去嚼,嚼烂了,嚼出渣儿来,嚼出白沫儿,嚼成口水,嚼烂舌头……用不着这么自个儿可怜自个儿,我最讨厌那种想从别人那儿得到点什么,反倒吃了亏把自己弄得可怜兮兮的,你凭什么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你要是无私的,怎么会觉得挨了坑?我最看不上一点,见个人就把心掏出来一份换一份,人家要不换或挑挑,你们就不干了。”

但他的爸爸偏偏就是这个样子。他倒不是想从儿子这里索取什么真金白银,他受伤的自尊心渴望得到儿子的尊敬,他希望儿子能像熨斗一样,熨平自己在成人世界里遭遇的种种创伤,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为老爸骄傲,他更希望这种骄傲是实实在在的,而不是虚假的幌子。他作为男人硬挺的脊梁,需要儿子撑一把。

为此他真的做了许多努力,他从小说电影里看多了西方家庭自由、快乐、民主的氛围,于是想当然地认为,民主的精髓就是称兄道弟,于是他在自己家里做起了实验,他认真地跟儿子说,打从今儿起,你可以随你便想叫我什么就叫我什么,你呢,把我当好哥们儿,好兄弟,我希望你有什么话都能直白地对我说,真的,我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只要你说出来,我一定虚心去听。

确实有一段时间,他们的关系由于这种民主的氛围而有所改善。他们在公园长椅上肩并肩地说各自的故事,当然主要的还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在说,为满足自己儿子的好奇心,他说了自己跟前妻如何认识,说了自己的父亲,说了自己的童年,他突然觉得,这种感觉好棒啊,这就是一直以来他追求的生活啊,有一个人能对你充满无止尽的好奇,并有耐心听你的故事,这个人会因为你而成长、改变,这对一个人是多么大的信任和肯定。

他陶醉在这种关系之中,但虚荣心也在一起膨胀。他希望所有人,街坊领居,都知道自己教子有方,是个新潮派人物,接着,他天天向人们宣扬自己的教育经,并让马锐来帮腔,父子俩上演一出哥俩好的感人场面,至此其乐融融,天下太平。

马锐天生忌恨虚荣,他父亲的私心他一早知道,但他爱他,配合地不点破,直到忍无可忍,脱口而出:“老马,你能不那么虚荣吗?”马林生被儿子这么一说,虽然知道儿子击中要害,但面子还是要保全的,支支吾吾对付故去,但从此他自觉在儿子心里地位下降了。他开始有点慌,想尽办法讨好儿子,儿子有儿子自己的交际圈,他们谈论红楼梦,看武侠小说,甚至煞有介事地谈论经济,在窗户底下打牌,议论着自己的父亲,他知道马林生因为自卑,为了了解儿子动向就跟踪他,他不点破,而是在玩儿牌的时候,对朋友说,其实是对隔着一道墙在窗户底下偷听的父亲说了这么一句话:“我爸爸其实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他总说他为我好,但是为什么他就是不知道,我不需要他为我好。”

事态快速升级,马林生开始偷偷翻马锐的书柜,想看看这孩子究竟跟什么人交朋友,干些什么勾当,但事不凑巧,偏偏被马锐撞个正着,尴尬的是,彼时他的一只手正在儿子凉在院子里的衣服兜里摸,尊严彻底滑到了脚底下。

晚上,军阀混战一样的怒吼咆哮。

马林生不明白,自己已经做了这么多,甚至放弃父亲身份,跟儿子称兄道弟,为什么还是换不来儿子的理解和顺从呢?街坊领居也打趣,不能这样惯着孩子,小屁孩儿,懂什么呢?马锐站在一旁听着这些话,毫不动容,心底充满鄙夷和愤怒。

这天晚上,马林生喝得烂醉,从酒馆到家,吐了一路,他几乎是爬着回家的。他倚在院子的老树下,充满伤感地望着家里窗户射出点点灯光,灵魂却不知在哪里,也许是被他吐掉了,他也流不出泪来,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至此,什么都不在乎了。

经此一醉,父子二人的关系坠入深渊,形同陌路。马林生益发像个孩子,既然没有了自尊和面子,那就索性都不要,堕落下去好了。马锐试图打破僵局,但他是个一顶一的倔脾气,怎么可能轻易顺从?他在外头受小流氓欺负,兜着不跟任何人说,马林生就更不会说了,直到在一场殴斗中,差点儿送了性命。

医院的马林生如梦初醒,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前妻把他告上法庭,跟他争夺孩子抚养权,这时候的马锐选择了沉默。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觉得似乎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的。他不选择,对法官说:“让他们两人斗吧,谁喊得厉害,就把我判给谁。”

结果马林生像疯子似的,一顿嘶吼,从法官手里夺下了自己儿子。

奇怪的是,就在这个时候,自己无数次在脑子里幻想过的事情发生了。马锐眼里含着泪水上前叫着爸爸,马林生转身喊道,儿子。那几乎是不用排练,顺理成章的拥抱,在这个人时候全没有以往想像的难为情,父子之间的那道墙,现在才算是推倒了。

你是他的爸爸,他是你的儿子,这一层关系本就不平衡,因为你注定是爱得多的一方。父母爱孩子,以为对孩子享有主权,用爱的借口,遥控孩子的精神世界,他天然地以为自己为孩子做的决定就是对的,孩子理所应当不能够受到任何的伤害和危险,他把孩子关到真空密封舱里,美其名曰:“这都是为你着想。”孩子成了牵线木偶,就连反抗都是错的。这样的关系,怎么可能民主得起来呢?而事实上的民主,向来都是建立在充分尊重、信任的基础上的,这些都来自丰盈而高贵的爱啊。

可我们向来生存在“不懂得如何去爱”的生活里。把自己算在内,往上数两代,都不懂。

家庭关系之所以变得这样痛苦,是因为家长的架子就是一副空架子,大家端着这副架子,说这是责任,那是义务,应该这样,应该那样,有形而无实,所以只能虚张声势,填充这副空架子的是成人空虚、无聊的生活。王朔恶毒的地方,就在于他揭穿了成人的把戏。所以马林生在宿醉之后,丢了架子,他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的精神支柱,那个对文艺的幻想也不是他永久性的避难所,于是他只能戴着一副老花镜,跟真实世界隔开距离,获得一些虚假的安全感,以便于掩藏自己其实还不成熟的心。孩子一颗明澈的心,让家长躲无可躲,藏无可藏,到底谁是谁的爸爸?恐怕,这真的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文

温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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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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