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推荐刘学刚草木记

刘学刚,男,中国作协会员,有作品在《诗刊》《天涯》《山花》《散文》《散文选刊》等刊发表,人民文学出版社、花城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贵州人民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所编年度优秀散文选本,均有作品入选。著有散文集《草木记》《舌尖上的节气》《安静的勇气》等5部。现居鲁中某小城。

草木记

刘学刚

腊梅

寒冬腊月,我坐在教学楼四楼靠窗的座位上给天南海北的同学写信,写故乡的明月,写城市的霓虹。信的结尾通常是这样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那个冬天,我不可救药地迷上了雪莱。他的夜莺、他的云雀扇动万籁,穿越山林,穿越黑夜,像洁白的雪花从天而降,覆盖了我的世界。

严冬惨切,木叶尽脱,河流封住了口舌,风刀霜剑逼迫下的一切明媚鲜妍都有一种高于尘世之上的凛冽感。雪莱的《西风颂》有强烈的凛冽感。这里写的凛冽感,其实写的也是蜡梅,写校园里那一棵傲霜斗雪的蜡梅。那个冬天,我在雪莱的西风中读一树蜡梅,从光秃秃的枝头读到了一树繁花。记得,一位很文艺的女生悄悄塞给我一张小纸条,想借阅我的《雪莱诗集》,她等在蜡梅树下。蜡梅的花不像别的花朵那样由内向外完全打开,而是花开半含莹润半透,花瓣的边缘矜持地向内弯卷,低垂着,酷似一个个黄灿灿的小酒盅,又像旧时以纤纤玉指或玲珑秀扇遮了面的少女。蜡梅树下的女生低着头,瞅着自己的脚尖,双手相互扣着绞着,怯弱而又娇羞。我若无其事地走向那棵蜡梅树,香气一波一波地涌过来,宛若阳光扑打着我的脸。

第二年春天,蜡梅灰褐色的枝条上吐出一片片鹅黄的嫩叶,对生,椭圆状卵形,很有些桃叶的样子。叶子在细细密密的甘雨和丝丝缕缕的柔风中越长越大,长成一个少年青翠茂密的心事。夏天毕业季,同学少年像一只只试飞的鸟雀从校园飞往不同的实习学校,毕业纪念册上弥漫着伤离别的情绪。独我一个人,徘徊在蜡梅树下,望着满树苍翠,回忆那个远去的冬天,芬芳灿烂的冬天。

或许是对那段校园往事的沉浸,蜡梅的香气在我的记忆里沉淀,发酵,散发着比花朵本身更为陶醉迷人的气息。在偌大的植物群落里,敢于凌寒怒放的植物寥若晨星,也没有什么植物比蜡梅更有冬天的印记,更有冬天的凛冽之气与妖娆之美。

蜡梅,因其入冬初放,冬尽而结实,蜡梅又叫冬梅。“知访寒梅过野塘,久留金勒为回肠”,以营造凄冷意象见长的李商隐呼蜡梅为寒梅,不过,唐人对蜡梅和梅花混为一谈。南宋人姚宽将三十种名花尊为大地上的来客,牡丹是贵客,玫瑰为刺客,杨花叫狂客,蜡梅称之寒客,很有各路高手华山论剑的气势。带头大哥姚宽被世人称为“名花三十客”。我想象中的寒客应该是这样的:众花熙熙,招蜂引蝶,如享太牢,唯独寒客,远离姹紫嫣红的欢腾场面,独自向冬,在光秃秃的枝头打开宏阔而壮丽的人生。“缀树蜂悬室,排筝雁着行”,一枝一枝的蜡梅花,多像短笛长箫唢呐组成的一支合奏乐队。明代程羽文的《花历》如是描述腊月的生命秩序:“蜡梅坼。茗花发。水仙负冰。梅香绽。山茶灼。”但一个“坼”字,就凸显蜡梅的创世意义,撕开冰天雪地的缝隙,以一枝繁花铺设茗花水仙梅花山茶们生命的通途。

有一段时间,我习惯了叫它腊梅,它是腊月出生的小囡。就像我一生下来,习惯了那条路叫跃进路,那条街叫胜利街。经历了岁月的纷乱错杂,看惯了尘世的矫饰粉饰,我喜欢这样喊它蜡梅,在落叶枯黄的秋天喊,在孤寂凄冷的深夜喊。这感觉好比我穿过高楼浓重的阴影迈入一条古朴宁静的老街,羽扇纶巾衣袂飘飘地走着,向行人打听一棵千年蜡梅的下落。

蜡梅和梅花根本不搭界,一个是蜡梅科,一个在蔷薇科,因二者花形相似,花期相近,很久以来,人们把蜡梅作为梅花的一种,叫它黄梅。我查阅了唐代及唐代以前的大量咏梅诗,多是“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之类的借梅消愁,竟然没有一首是描述蜡梅生长特性的。北宋有两位书生不约而同地说黄梅的花很像女工捻制蜜蜡所成,精妙绝伦。观其色,灿若黄金;嗅其味,清香如梅。捻蜡是一种女工。旧时聪颖手巧的女子染绢为芙蓉,捻蜡为菱藕,剪梅若生。两位书生从黄灿灿的枝头看见了繁华丰盛的人间胜景,看见了大自然对一种植物的匠心独运,并以诗歌的方式进行了命名。北宋第一才子苏轼说:“天工点酥作梅花,此有蜡梅禅老家。蜜蜂采花作黄蜡,取蜡为花亦奇物。”山谷老人与之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闻君寺后野梅发,香蜜染成宫样黄。不拟折来遮老眼,欲知春色到池塘。”蜡梅这名字犹如一件最得体最华美的衣裳,恰如其分地描画着一种花朵的姿容和神韵。

蜡梅的蜡,是大自然的灵感,也是独创性。我们发现,忠诚地为植物们提供养分的黄土地,还有给予光照的大太阳,它们灌注植株内部的黄色突然挣脱了茎秆的束缚,在高处的枝头奔突而出,高举金灿灿的酒盅,酒香酽酽,庆祝着植物的胜利。的确,这铜钱一般大小、暖玉一般温润的黄花,从梅花的白色红色粉色绿色的围困中突围,为新春的到来准备别具一格的节庆。在寒冷荒凉寂寥的冬天,蜡梅开放出一枝一枝的金黄,这对羁旅落拓诗人有着强烈的生命提示。蜡梅鲜嫩的黄温暖的黄,让诗人们怦然心动,暖意荡漾,荷尔蒙瞬间上升,勃发的生命激情涤荡灰暗的尘埃,成就人生的华美段落。“刚条簇簇冻蝇封,劲叶将零傲此冬。磬中种厅英可嚼,檀心香烈蒂初容”(董嗣杲《蜡梅》),烈烈香风,吹醒诗人的内心,润泽生命的颜色趋于鲜活饱满。

读宋人诗歌,读到“满面宫妆淡淡黄,绛纱封蜡贮幽香”的句子,我身体的某一根麻筋忽然被碰触了,顿时浑身酥软,瘫痪成了一堆扶不起来的烂泥。这淡淡黄是我少年的初相遇,而且是蜡梅的上品磐口梅。蜡梅的花瓣内近蒂处有迷人的绛紫色斑点,诗人张孝祥喻之为绛纱,花瓣外又涂抹了一层黄蜡,把我的青葱岁月藏匿于香气馥郁且密不透风的绛纱囊中,教我如何不迷醉?磐口梅也叫檀香梅,如僧磬之口半含,又似少女颔首低眉,风致别具。

写磐口梅写得出彩的当推虞山名士钱谦益:“绿衣约略是前身,幻出宫妆不染尘。磬口半含仍索笑,檀心通体自生春。”不知怎么,读着这些清丽脱俗的诗句,我总觉得蜡梅树旁站着一个女子,她是歌妓才女柳如是。柳如是志操高洁举动慷慨魄力奇伟,宛若古蜡梅生长出的一枝娇黄,成就着一种植物的枝繁叶茂。清兵入关,柳如是以死劝谏钱谦益投水殉国,钱却剃发降清,蜡梅在寒风中抖出一串一串凄凉的笑声。南宋灭亡,写“檀心香烈蒂初容”的诗人董嗣杲毅然决然地遁入深山,独看寒冬的刚条劲叶舞动成神圣的生命图腾。说是大宋,其时已是半壁江山。生逢乱世,如时令入冬,那些粲然怒放的生命最为苍凉壮观。

磐口梅是用砧木嫁接而成,砧木多为狗蝇梅的分株苗,切接靠接腹接芽接劈接均可。狗蝇梅是山地林中的野生梅,种子落地生根,长成灌木,其花红心黄边,香味极淡。狗蝇梅一名最早见于宋人范成大的《梅谱》:“以子种出,不经接,花小香淡,其品最下,俗谓狗蝇梅。”狗的身上寄生着一种黄色的虱蝇,乡里人谓之狗蝇,坚皮利喙,敢咂狗血,夏秋时节嗡嗡乱飞,冬天藏匿狗耳之中。以狗蝇比喻叶尖花小的野生梅,有贬低之意。狗蝇梅也是花,是大自然美丽笑容的一种,它们用自己的美和坚韧精神嫁接人类僵硬的身体,源源不断地提供幸福的慰藉。磐口梅花大香浓,讴歌者众。狗蝇梅除了用作砧木,多被忽略被漠视。翻遍历代花鸟诗歌,居然找到了一首,是清朝降臣钱谦益写的。诗中有这么几句:“钗头雪色消金缕,帐底春心启蜡房。莫以黄中笑栀貌,狗蝇今日遍江乡。”狗蝇即狗蝇梅。栀貌,女子饰额黄的容貌,亦指伪饰的面貌。不知怎么,我想到的竟是清朝那种衣长及股袖长至肘很是捉襟见肘的黄马褂。

如是,更叫人怀念与梅同谱妍姿艳质的女诗人柳如是。“枝横碧玉天然瘦,蕾破黄金分外香”(耶律楚材《蜡梅》),她就是一株迎风而立的蜡梅,在大地荒凉萧瑟之时,绽放着生命的芬芳。

水仙

一说起水仙,我的眼前就流淌着一条大河。它从村庄、田野、树林中间散漫地流过,把洒落的阳光月光流成一河的碎玉。水草顺着河水生长,细长而柔顺,宛若女子长发飘飘。河边洗衣的女子揉搓着自己的影子,抖开,挂在树枝上,就是一片灿烂的晚霞。“水中仙子来何处,翠袖黄冠白玉英”,我把所有水边的植物都看作一种植物,叫它们水仙,水边生长的女子也叫水仙。她们借水开花,清秀清奇而又清高,“水沉为骨玉为肌”是她们共有的生理特征。

我对水仙之爱,从故乡的河流开始。我对水仙之爱,愿以之为灵魂的粮食。

我无法确定认识的第一种水生植物是芦苇还是菖蒲,那些高大茂密的植物,让人感叹河流对一方土地的缠绕与缠绵。可是,小学时我从薄薄的教科书里认识了“水仙”,就被这如梦如幻的名字幸福地击倒了。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大人们讲过的仙女故事似乎就发生在洪沟河岸畔,那里的一棵草一粒沙都是神迹。“水仙”,仅凭两个汉字就把植物之魅和流水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无可替代。

水仙承载了年少的我对自然世界的瑰丽想象。如同初恋的名字,每每听到水仙,我的心跳就会加快,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大脑一阵眩晕。这是怎样的一种植物?它以迷幻之美滋养了我儿时的想象,又以卓然之姿支撑着我的现实世界。

走过少年的青葱岁月,我去县城读师范。那个寒冷的冬天,在语文教师的办公室里,我看见了灼灼盛开的水仙。水仙的叶粉绿色,宽线形,扁平,有些宽叶韭的样子,叶片微微后仰,那优美的姿势也有韭菜的韵致。花茎也是绿的,中空,圆筒形,宛如鸣蝉的一声长吟,自叶丛径直抽出,几与叶等长。水仙的花洁白无瑕,呈扇形着生于花序轴顶端,那些花朵看上去更像是一群翩跹起舞的蝴蝶,又如空中飘落的雪花,在茎叶之间盘旋缠绕,叫人惊叹天与地的深情呼应。

水仙的花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叫金盏银台。水仙花六瓣,开放时宛若白玉盘托着形似酒杯的黄艳花芯,金盏银台这名字犹如一件薄露透的衣衫,恰如其分地描绘出水仙的花容月貌。写水仙的姿态,写得最形象的当推宋人林洪的《水仙花》,诗中有这么两句:“翠带拖云舞,金卮照雪斟。”卮是酒杯。如果忽略诗题,感觉上更像是一位衣袂飘飘的旷古佳人殷勤地把盏添香,有一种叫人窒息的美。

水仙是石蒜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它卵球形的鳞茎有些像大蒜,又有些像洋葱,六朝人称之“雅蒜”,宋朝时呼为“天葱”,它一开始就从葱蒜辛辣的烟火味突围出来,散发着不染尘埃的芬芳,与古文人的精神属性恰好对接。读黄庭坚,读到“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的好句子,清香徐徐,弥久不散。在一片雾气缭绕的水域之上,水仙飘忽若神,曳着月光的裙裾,意态悠然地踩着纤纤细步,袅袅娜娜,娉娉婷婷,破雾而来。这如梦如幻的场景,被漂泊异乡的我一次次复制,粘贴在洪沟河浩淼的水面上,也嫁接在小时候读过的《聊斋志异》花仙树精的故事上,生长出幻想的千枝万叶。

水仙的芳名在宋代文人那里叫得响,之前罕见歌之咏之。诗歌是华丽的汉语,丰富着汉语的诗性和诗意。山谷老人把对一种植物丰富而浪漫的想象凝聚于“凌波仙子”这一意象,“天仙不行地,且借水为名”,把人们的审美引领到花神凌波纤步、轻盈欲飞的曼妙境界,“水仙”一词从此成为人们种种柔情蜜意的集聚点,撒娇的出口。诗歌命名了水仙。诗歌是一种分行的修行。诗人思想的花园里,水仙灼灼盛开。他们以清洁的水仙喂养高蹈的精神。水仙在寒冬腊月绽放,“怀琬琰以成洁,抱雪霜以为坚”,孤高自许特立独行的诗人引为同道,而且多用一勺清水几块石子培育那么一两株水仙。英国诗人华兹华斯写过大片大片的水仙:“它们密集如银河的星星,像群星在闪烁一片晶莹;它们沿着海湾向前伸展,通向远方仿佛无穷无尽;一眼看去就有千朵万朵,万花摇首舞得多么高兴。”现实的冷酷与混乱,逼迫他把目光转向草木葳蕤波光潋滟的湖畔世界,以之为心灵的疗伤之地,水仙的清洁芬芳成为他呼吸着的氧。

洪沟河岸畔,茅草毛谷英车前草灰灰菜蓬子菜随处可见,随风嬉舞,随风飘荡。唯独没有一株水仙。近些年,断流的洪沟河像深深塌陷的眼窝,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河流的枯竭,田地的荒芜,村庄的破败,深深地灼痛了我的眼睛。我在洪沟河南岸教书的那些年,培育了一株水仙。我养花偏执得有些迂腐,不怎么喜欢抱养艳花丽草,而是从一粒种子、一根枝条开始注视,呵护,守望,让我的心花在细枝嫩叶上持久地开放,每一天都是盛花期。

水仙多用鳞茎繁殖。卵球形的鳞茎很像洋葱。栽培鳞茎时的雕刻刀法也很像切洋葱。剥去鳞茎褐色的外皮,用切菜刀向下横切少许,再向上横切去两层鳞片时,我已经闻到炒洋葱熟悉的香味了。那些年,我们几个年轻人搭伙做饭,冬天的主打菜是猪肉炖白菜,还有洋葱炒土豆。水仙长在办公室向阳的窗台上,它散发的味道是清净的。花盆是一个旧了的饭盆,底儿浅,口儿圆,盆里的清水能照脸。固定鳞茎的是一些状若鸭蛋的鹅卵石,爬满了细细的花纹。水仙的根须细细的,白白的,犹如一根根闪亮的绣花针,它牵引的丝线有嫩绿,有纯白,也有金黄。要不然,怎会绣出绿的叶白的瓣黄的蕊?从根系开始,水仙的生长清晰,透明,是看得见的,就像婴孩的成长,一天一个惊喜。

冬天里的水仙是有年龄的。小雪时节,多情的雨在空中孕育美丽的花萼,立在浅盆里的鳞茎像刚出生的娃娃,白白嫩嫩的,胖嘟嘟圆鼓鼓的小脑袋透着几分小可爱,它喜欢在阳光里撒娇,摆弄着几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天气渐寒,水仙茎叶渐长,长成一位娉娉婷婷的少女。叶盛则无花。白天里吮吸阳光的水仙,夜晚搬到灯光下,并且倒掉盆里的水,次日续入清水,以控制茎叶疯长,短而宽厚的叶片攒聚浅绿为葱郁,积聚芳香为浓郁。

办公桌上的书皆以书脊向我,宛若四目相对,惺惺相惜。在冬夜的寒冷里,阅读朱自清的文字,我看重的是这个名字本身所携带的卓然独立清雅不俗,以及他的文本有着中国文坛少有的静味。他写西南边陲高大的树,以及软软的草,叫人见了心胸一宽,周身也润润的。真有茫茫人海遇知音的感觉。

优秀的作品都有一种静味。曹雪芹的大观园绣带飘摇,花枝招展。每一棵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干旄旌幢,那些女孩子也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曹雪芹极力渲染大观园的花朝节,写那些女子的盛开与枯萎。夏花的绚丽归结为雪天的静谧,却尘缘,宝玉出走,天地间惟余莽莽,万物寂静。

水仙花开在“三九”,有一种凛冽的芬芳,古人誉为劲节之花,且多与蜡梅白雪并举,摹其味,状其色。“洛浦凌波女,临风倦眼开。瓣疑呈平盏,根是谪瑶台。嫩白应欺雪,清香不让梅。余生为花癖,对此日徘徊。”秋瑾写负冰盛开的水仙,有阔大静谧的境界,有相看两不厌的物我相悦。冰封雪冻时的临风倦眼,人的生命意识在外界的凄冷与精神自由的双重催动下,更能迅速地觉醒,释放生命的光彩。

地黄

出一个对子。上联:五品天青褂。很牛气吧。这里面有一个故事,清朝有一药商陈见山,捐同知衔,五品呢,着天青褂,大宴宾客,席间自拟上联以炫耀。众宾客哑然,他的一个小伙计脱口而出:六味地黄丸。对仗工整,寓意深刻,堪称妙对。

这药商底气微弱,内心虚弱,身虚呢,天青褂遮掩不了的,地黄丸滋阴补血,益精填髓,可补其身,壮其神。我也爆个料,我肾虚,而且是风华正茂时。同学少年一个个从校园的鸟巢里飞向农村更为广阔的天地,去播撒知识的种子,我的初恋女友也被一片浓荫淹没,音尘绝,一枕焦虑梦不成,以致劳神伤精,腰酸膝软,头晕耳鸣,去求医问药,自此,便与一种棕黑色的小蜜丸终日厮守,那蜜丸如梧桐子一般大小,温水送服,日久生情,有时故意不下咽,用舌尖轻吻,其味不恶,有些甜,也有些酸,较之糖豆,口感层次更为丰富。这可口的地黄丸以熟地黄为君药,熟地黄滋阴补肾,益精生血,在男人身上大有用场。明代医学家张介宾开药喜用熟地黄,时称“张熟地”,世人尊为温补学派代表人物。

王硕《易简方》云:“男子多阴虚,宜用熟地黄,女子多血热,宜用生地黄。”《红楼梦》里的晴雯服用的应是生地黄。晴雯血热气虚,可胡庸医开了枳实、麻黄等疏散驱邪药,宝玉一见大急:“快打发他去罢!再请一个熟的来。”王太医减虎狼之药,加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晴雯不久即愈。这一回,怡红公子贾宝玉在女孩子身上彰显了他的医学才华。改处方,改出古代男人对柔弱女子的疼爱和珍惜。在乡下教书那些年,我的身体装着地黄丸和大观园里的悲欢离合,觉得肺腑之内有清凉之气,呼吸匀和顺畅,如河流静静流淌。

那些年,我活得幸福而自足。我给当年同学写信:有地黄伴着我,我不孤独。许多药盒,空了许多日子,还是崭新的。李时珍引《神仙方》对服用地黄者的描述:“百日面如桃花,三年身轻不老。”(《本草纲目·草五》)东晋葛洪的《抱朴子》一书更以地黄粗举长生之理:“楚文子服地黄八年,夜视有光。”地黄则把我的目光从一本正经的教科书里牵引到乡村的阔野,确立着我与植物血脉相连的情感。每每遇见一株地黄,我都会停下来,痴痴傻傻地看着它,那一个时刻,世界多么安静。

地黄为玄参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各地均有栽培,野生地黄不常见,偶尔在乡间的沟畔草滩山坡遇见那么一两株,已是奇遇。春二月,地黄叶塌地而生,长卵形,很有车前草的样子,一片一片,叶面是深邃的绿,背面的绿糅合了一些紫,隐隐透祥瑞之气。过了一些日子,盛大的莲座状的基部叶捧出一条紫红的茎,一尺多高,密被细细白白的长柔毛,茎上互生的小叶,更像是一种烘托。初夏,茎稍开长筒状的花,紫红色,总状花序。静静地听,这些唇形的五瓣花是一支歌唱的队伍,踩着节拍,吹着长号,一路摇摇摆摆向我走来。最前面的一朵,圆似流泉,披红挂紫,低眉信手,宛若空谷佳人吟咏风华。后面有一朵半遮半掩,脸颊飞霞,似有宋时的琵琶声入耳。这是我第一次在沟畔看一群奋然前行的生命。

地黄的花美,亦可食可饮,又名酒壶花、蜜罐棵。小时候,我们跟着大人们叫它甜酒棵,大人们视其为人参,用它的根泡酒喝。其根鲜黄,有四五寸长,如手指一般粗细,酒水浸之日久,乃成黄汤,开瓶异香乱撞,饮之舒筋活络,强骨长志,为乡村的男人所喜欢。餐芳,饮菊花酒,是古人的风雅之事,有流传千年的诗歌为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东晋·陶渊明《饮酒》)。我们这些在乡村生长的孩子,天生就是诗人,采一朵地黄的花,轻轻地吸吮,一股细细的甜浆即可流注舌床,香甜的花朵在脸颊上绽放,天地之精气于唇齿间凝聚,让人味蕾大开。宝玉尊崇女性,吃花瓣花粉研制的胭脂,我等垂髫少年,不知古诗和红楼,亦有花馔花饮之事,如此一想,当感恩美丽的乡野和宽厚的大地。

地黄可泡茶,可做腌菜,可切丝凉拌,亦可煮粥而食。煮粥当为药膳,以粳米滋补为君,地黄为臣,粳米补脾胃养五脏,地黄补肾阴填骨髓,这叫双补,于五脏六腑相得,可谓神仙粥。如女士食粥,可加入百合,辅以润肺清火,食补效果极好。以上所食为地黄根,煮粥时可榨地黄汁,也可水煎,取其药汤。花可饮,根可食,其茎叶也一定不错。如何采用,很有些讲究,不妨听听专家李时珍的意见:“摘其旁叶作菜,甚未尽归根。二月新苗已生,根中精气已滋于叶。不如正月、九月采者殊好,又与蒸曝相宜。”言简意赅,做菜兼及制药。诗人兼美食家苏轼贬谪岭南蛮荒之地,特开辟药圃,种植地黄、甘菊等,写就《小圃五咏》。五言古风《地黄》开篇四句:“地黄饷老马,可使光监人。吾闻乐天语,喻马施之身。”以地黄苗喂马,《抱朴子》亦有记载:“韩子治用地黄苗喂五十岁老马,生三驹,又一百三十岁乃死。”苏轼用典精妙贴切,且与《采地黄者》一诗的作者白乐天精神同构,隔世呼应。《地黄》的结句:“丹田自宿火,渴肺还生津。愿饷内热子,一洗胸中尘。”言地黄的诸般妙处,其用意在于施医散药,济世救人,此诗为地黄立言,也为世人立大德。

地黄,在《神农本草经》里被列为上品,古人比我们更懂得地黄。西周以降,地黄一直是皇封贡品,以焦作怀庆地黄为上,据说,怀地黄的断面呈菊花心状,异于他处地黄。那年秋天,我们青年作家高研班的一个课程是去河南云台山采风,古人采风,多采集民间歌谣古风雅韵,以存教化厚风俗正人心,我们采风就是游山玩水,留影像,买特产,我买了农妇刚采集的怀菊,买了让人心猿不定意马四驰的铁棍山药,没有买怀地黄。我怎么就没有买地黄呢?“我一个月以来只吃些熟地、黄精之类当饭,噙些乌梅代茶”(清末吴沃尧《恨海》第七回),发现这种清雅淡泊的生活方式,我真恨我自己。“寻名山之奇药,越灵波而憩辕。采石上之地黄,摘竹下之天门”(《宋书·谢灵运传》),且让我梦里飞越青天河,去云台仙境,采一株长有“菊花心”的地黄。

地肤:扫帚菜

打扫卫生的工具怎么会成为入口的蔬菜呢?小时候,第一次听说扫帚菜这个名字,我仿佛听到了一个乡村童话:一把躲在角落里的小扫帚,淋了一夜的雨,被阳光一照,缕缕湿气袅娜成一朵小雾,继而,那朵小雾凝结为一种光溜溜绿莹莹的东西,像木耳,又像草叶,一个挎竹篮的小女孩惊喜地跑过来,她的身后是青灰色的村庄。

村庄里有一个少年,坐在屋檐下,想象着一种叫扫帚菜的植物,母亲告诉他,嫩苗可以吃,老了的枝条能做扫帚。母亲去了灶屋,不一会儿,风箱“呱嗒呱嗒”地响了,少年站起身,抓一把扫帚,像赶小鸡一样,把小院里的碎草屑往草垛那边赶去。刚才还有些潦草的农家小院,被一把扫帚修改得干净美观,少年的心也一下子亮堂起来。

多年以后,我述说着扫帚菜,忽然发现,扫帚和菜成为我的叙事策略,母亲扫帚野菜的场景,助推着一种缓慢而真诚的乡村叙事,这种植物已然承载着我的生命,我的乡村。作为野草,风干了的扫帚菜,依旧是我们追求清新朴素生活的一个标本,依旧保存着勤劳朴素的传统美德。

走进我的故乡,在田边路旁,林缘草滩,你会遇见一种卵球形的植物,它的叶子和蓬子菜的一般长短,都是丝状圆柱形,不过,前者更肥厚一些;两者高度也差不多,一米上下的样子。其实,如果细端详,你会发现,那些肥厚的叶子有三条明显的主脉,虽然都是基部多分枝,但前者枝叶更为紧凑一些,它的分枝多斜向上,茎叶一色,伸出的无数绿叶犹如热情的手,围拢在一起,把整株植物团结得像一个地球。这就是扫帚菜。它和蓬子菜容貌相似,这是有渊源的。大约一亿年前,被子植物给地球披上了一件宽大的绿衣,并通过花朵这一性器官实现着植物家族的繁衍生息,其中有这么一群植物,从双子叶植物纲石竹亚纲石竹目一路相携走来,到了藜科的路口,它们才挥手作别,把对方的美质转化为生命抽枝发叶的动力。大医李时珍很有几分诗人气质,“地肤嫩苗,可作蔬茹,一科数十枝,攒簇团团直上”,他在《本草纲目》中称扫帚菜为“地肤”,取象比类,所有的植物都是大地的肌肤,没了植物,地球无衣蔽体,人类无食果腹。

扫帚菜耐碱土,抗干旱,无论生长在哪里,它们都能播下一片绿。它们最真诚朴实的绿慷慨地遍布城市的园林会场厅堂,那些奇妙无比的株型像是一群可爱的小矮人,把琉璃瓦水晶灯玻璃窗以及米黄色的座椅都搬迁到一个神奇的童话里。我在园林里看到的这些苗木如同我们的美好想象一样,它们被裁剪成地球的形状,确切地说,是地球仪,底座是大地,扫帚菜基部的几寸茎株立成优雅的撑脚,撑起一个碧绿绿圆鼓鼓的草球,它们看上去很美,却让我觉得那是一种哀伤的美,一个模型真能唤醒人们对地球灾难的认识吗?对茎叶进行所谓的艺术制造,是为了讨好城里人,让人暂时做了植物的主宰者,当下地球的现状是“文明人跨过地球表面,在他们的足迹所过之处留下一片荒漠”(《表土与人类文明》,美国卡特、戴尔合著)。当植物只是标本模型,所谓的文明人也将成为腐土。

一本好的书,可以清扫人内心的尘埃;阅读生动的野草,同样让人心地变得纯净。许多可食的野草,大都有清热祛火的功效,它们结构成一部大书,一个让人们身心获益的美丽世界。李时珍说扫帚菜“久服耳目聪明,轻身耐老”,单这短短的十个字,就铺设了一条野草入耳入目入身心的清洁之路,身一轻,心情就爽。

扫帚菜可久服。自阳春到初秋,扫帚菜不停地发新枝抽嫩叶,只要你想吃,随时可采,吃法也随意,凉拌炒食蒸饭均可。最简单的吃法是凉拌,很是鲜爽。工序一多,难免会走味;调料多了,也有磕磕碰碰的可能。最能烘托扫帚菜鲜爽美味的,是香菜末香葱丝之类的小细节。扫帚菜茎叶均为丝状,开水一焯即可,不动刀。与之相衬,香葱切丝,而香菜切成细末,洒在青丝丝上,犹如葱绿辽阔的乡野飞着一些可爱的小蜂小蝶,煞是好看。加盐一匙,浇醋少许,拌匀,吃起来很有清怡香远的乡野味道。更为奇妙的是,扫帚菜毛糙糙的,不发柴,就像清清凉凉的小牙刷在口腔里旅行,履痕处处,舌床腮帮尽是香鲜清爽。扫帚菜是人体的清洁工,久服可减肥降脂,补阳益气。

我少年所处的年代,粮食短缺,母亲常为无米下锅犯愁,可是一到春天家境就大不一样了,时鲜野菜漫天遍野,母亲就琢磨着野菜如何往嘴里放,由此创造出许多人间美食,譬如蒸菜。扫帚菜可蒸吃。扫帚菜切成碎丁,掺和地瓜面,加油盐拌匀。箅子上搁一笼布,其上的菜团铺成锅盖状,旺火沸水速蒸,热气穿箅眼,又被锅盖推回来,这样一来二去,扫帚菜团受热均匀,且不丢原味。扫帚菜遇了蒸汽变得细嫩软烂,地瓜面增加了筋道爽滑,油盐释放咸香滋味,掀去锅盖,但见鲜绿灰白相掩映,真有春回大地的味道,吃起来香鲜滑嫩,很有嚼头。

扫帚菜秋季开小黄花,不打眼,穗状花序,绿叶转为暗红,结黑色的种子,中医称之“地肤子”,利水通淋祛湿,久服身轻体壮。旧时的病患,一把草药通经脉,祛邪气;而今,植被破坏、环境污染、食品劣质化导致疾病流行,我们生存的空间毒素肆虐,纵是仙草神药,亦无力回天。“径草疏王彗,岩枝落帝桑”(卢照邻《山林休日田家》),等我生命的深秋来临,我就去寻唐诗里的山林,坐等王彗(即扫帚菜)老去,然后用力拔它出来,在冷水里浸泡一宿,再用铁块把乱蓬蓬的枝条压平,几根细铁丝缠来绕去,将枝条紧凑起来,握着圆溜溜的根部,我要在天地之间挥动我的大扫帚,就像西方神话里推着巨石向顶峰行进的西西弗斯那样,我的大扫帚奋力扫向迎面而来的重重雾霾。

(选自《山东文学》年1月下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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