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村，是蜀地一方偏隅小山村。

蓉城南向甜城，经威远往西北，车行三个小时，宛延的乡村公路把你引领到丘陵腰间一片凹地一一骑龙坳，这就到了。不是挂“星”的名胜景区，没有喧嚣的骚扰和世尘的熏染，这里的山水草木还守身于初原状态。但村子背依的那一道形成于亿万年前的穹窿砦崖，却有如一尊亘古屹立的图腾。它从时空概念上大大拓展了远村之“远”，令人肃然而神往。应当地朋友邀请，夏秋相交时节，欣然前去，享受了一番秘境探幽。

其时，川南正当暑浪蒸腾。此处海拔七、八百米，气温与坝区相差并不大；却因绿林荫蔽，轻风拂拂，让人感觉凉爽了很多。“红盆中之绿岛、热盆中之凉台”。不负此言。

当然不会有时尚舒适的大酒店。一行人投宿的是一处农家客栈，由搬迁后闲置的村小简单改装而成。一座宽敞的四合院，墙体是红砖白壁。院坝里保留着篮球场，台坎边有两株高大蓊郁的榕树。围墙外还有一丛旺相的芭蕉，阔大的翡翠叶片仿佛被谁有意剪裁过。房间设施简陋却清爽整洁。

晚餐安排的主菜是山笋嫩姜烧鸡。鸡笼里现捉的地道土鸡，用柴火红烧。过了饭点好一阵，朋友急着催了两遍。后厨掌勺的乡村厨子回话：“莫要慌，慢火熬烧味道才长。”说实话，后来我们大快朵颐的那道家常菜，确实是我好多年都未领略到的柔绵化渣的美味。再加上餐室里拙朴的桌凳、粗碗粗筷、大盅老鹰茶、浓浓的俚语俗音，这种组合而成的感观印象，让我骤然间产生了角色借位：这哪是投宿旅舍呢？分明就是来山里走老亲戚了。

饭前饭后在院门口乘凉，眼前丘峦层叠起伏。坡坡坎坎，一望无际皆是润眼的翠绿。万千佳树蓊蓊欣欣：香樟、榕树、水衫、青杠、桐子、柳叶桉、针叶松，一群群挺直腰板，刚毅地伫立于夕阳斜光之中，一派“沙场秋点兵”的阵仗。而更抢眼的是无处不在的竹。她们高高低低、丰丰痩瘦，腻腻歪歪地簇拥在一起；尽皆微微低颌着首，一副羞赧的模样，腰肢却无骨一般随风媚动。

一位精瘦矍铄的老农犁田归来在此歇脚。老人高挽着裤腿衣袖，褐黑色的肌肤上沾着星星点的泥土，性格很是开朗大方，笑眯眯地主动招呼我们。我凑上去与他攀谈：“老人家今年高寿？”“虚岁七十五啦。”“哇，身体真硬棒！咋还用牛耕地呢？”“爬坡上坎的，铁牛儿难下脚。再说，它哪有木犁头翻得扎实，结出来的谷穗子都要长一寸多。”“这满山的竹子都是些啥品种啊？”“楠竹、麻竹、毛竹、黄竹、金竹、苦竹、斑竹??”“那长得最高的是哪一种呢？”老人不假思索地回答：“楠竹，一根能有好几十斤重呢！”对最后这样的答所非问，我先是一愣，继而恍然：那些竹，在我眼里是一道风景，在庄户人家眼里，则是一份可以掂量的收成，寄托着他们生计的希望。

夜里与朋友们在院子里闲坐聊天，享受带着露气的凉风沐浴。头顶上夜空深邃而幽蓝，不见月亮的影子，天河却是一片星光璀灿。夏虫的鸣叫已失却前些日子的劲道，转为低吟浅唱，隐约有几分《秋声赋》的意韵。谁家的狗率性地吠了几声，引起远近同类的连琐呼应。此起彼伏的环绕之声，更衬托了村庄星夜的旷远幽宁。一夜舒爽安睡，次日清晨被阵阵鸡鸣惊醒，匆匆起床去龙头砦顶观日出。听说这里的“云海日出”独有惊艳，那云蒸霞蔚中朝阳喷薄的一瞬，美到足以令人魂销魄动！一番辛苦攀上去，却被天气爽了约。当天云雾过于缠绵，日头只露了一丝容颜便被裹挟得没了踪影。

那就回头好好品咂一下眼前这穹窿砦崖的神奇吧。异崛一墩，几乎是由一整块巨型的岗石构成，酷似蹲伏着一头跃跃欲扑的猛兽。近观崖壁，有刀劈斧凿的粗砺梭角，也有细腻描刻的曲波褶纹，似乎金石的坚硬和木质的柔润交融成为浑然一体。其间点缀着些蜂窝状的细密窟窿，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嘴喙能够啄磕出来。崖体色泽以褐黄为基底，其上晕染着泼墨，像手法老道一气呵成的山水大写意。砦崖光洁几无泥土，石缝间却仍有一蓬蓬灌木、藤蔓，和倔强挺拔的青松。砦顶上，还曾有先辈依凭地势天险，为抵御外敌，捍卫偏安而修筑的古寨。因年辰久远，如今只能见到一些废垣残痕了。

地质科考资料记载：距今亿万年前，因地壳褶皱运动，受内外力挤压，蜀地盆地中凸起一块帽状高地（地质学上称“威远背斜”），形成一片独立成峰，又环扣相拥的方山台地群，绵延近八百平方公里。这是全世界最大的“穹窿地貌”集群，三叠纪时代遗留的一大地质奇观！可以想像当时是怎样的一种天翻地覆：岩浆涌动，异声咆哮，翻江倒海，地裂山崩；霎时间万物绝灭，星日失辉辉。一片混沌之中，墩墩穹窿横空出世，傲然拔崛！经历一番大动大荡之后，是漫长岁月的大虚大静。尔后，新一轮天地涅?重生，苍海桑田，风雨详和、草木葳蕤，众生芸芸??

此刻，屹立于我面前这一道崖壁，仅仅是那个远古“集群”的冰山一角。它如同时间长河的一座纪念碑，其斑驳的容颜是神秘而漶漫的文字，无声地记录下天玄地黄、星移斗转的一鳞半爪和蛛丝马迹。而远村和世代安居于此的村户，则是这片神密园的世袭传人和忠诚的守望者。

文：潘鸣；图：牟建成

潘鸣（非尔），多年从事宣传广电事业，爱好文学，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曾在国内知名文学网站、青年作家、大众文艺、四川日报、华西都市报、德阳日报等媒体发表散文、小说、剧本多篇。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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