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很多年前了,麦子才返青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在麦地里发现了一窝云雀的鸟蛋,他们没有惊动它们,甚至给麦子浇水的时候,父亲怕水冲了它们的鸟窝,用锨掘了些土把鸟窝给围了起来。
一天天过去,鸟蛋被大鸟孵出了小鸟,去麦地里拔麦蒿的母亲看到那些毛茸茸的小鸟,回家忍不住告诉父亲,父亲冲母亲皱皱眉,但还是被一旁的弟弟给听到了,弟弟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也果然得了个空,在个雨天,到地里把小鸟连同鸟窝端回了家。
父亲发现后,雨衣也不穿,找草帽遮住鸟窝,一手捧在怀里,一手拽了弟弟,把小云雀送回地里去,我远远的跟着,看他爷儿俩在麦地里蹲着,给鸟窝重新安顿好,旁边的杨树枝上,两只大云雀不停的飞起,又落下,叫声渐渐的由沉闷到清脆。
(02)
也是一个雨天,父亲说是要去挖些花回来种,这让我很兴奋,很羡慕那些殷实人家院子里的月季和凌霄,可我家院子不小,却空空荡荡,猪圈后面几棵地黄还是我在地边的沟里挖来的,两棵小雏菊,也因为花是白色的被奶奶给拔掉了。
雨下大了,父亲不让我去,我趴在窗口等他,过了小半天的时间,他背了一筐绿色植物回来,肥肥大大的叶子,红色的茎杆,也挺可爱,我跑出去,跟他一块儿把那六棵花种在院边水井旁,父亲管那花叫麦穗花,那花大概被我浇了太多水的缘故,长到一人多高了才开了花,紫红色,一串花朵,果然如红色的麦穗。然后一枝分成两支,两支分成四支,开满了整个的夏天。
那花,学名红蓼,其实是一种草,但我一直喜欢它。
(03)
我从小只有一件嘴馋的事情,就是在一些黄昏甚至黑天了之后,站在屋后的村台边上,等着父亲赶着驴车回来,他那是赶着车去城里货场或者工地上给人拉东西赚些钱,晚上回来的时候,总会留下一根油条或者一两个小包子分给我和弟弟吃。
他总说那是吃剩下的,现在想来,只有那个时候的我和弟弟相信。
(04)
后来,为了改变家里既贫且困的生活,父亲又决定干点儿小买卖,他选择了压挂面,他算了下,用面粉压了挂面,挂面再换了麦子回来,麦子再磨了面,磨面的麸皮基本是纯赚的,可以养两三头猪。姥爷为了支持他,倒出了两个书箱来,绑在两根横担上,往大金鹿自行车后座上一夸,父亲就可以去走街串巷了。
但生性老实的父亲走进了村里,卖挂面的号子却喊不出口,一天回来,只卖了三五斤,第二天又硬着头皮出去,有亲戚的村里也躲着走,到是有热心的大娘看到了,帮他招呼两声。
过了不足一月,他再驮着两箱挂面出去,不到中午就回来了,我家的挂面劲道耐煮还足金足两,不用他喊,到了村里,一会儿就给分完了。
所以,我家吃的面条都是晒面条的时候掉在地上打了弯儿的,这些年,我和父亲吃面条吃不够,弟弟和母亲最讨厌的面食就是面条。
(05)
我从小到大的选择,父亲只参与了一次,我中考,回家问父亲是靠中专还是考高中,我那个年龄,还包分配,多数的孩子都选择了考中专,早日工作。他问我,哪个能考大学。我说,高中吧。他说,那就去上高中吧,只要你想上学,学费生活费不用操心。
(06)
我考上大学,临走,跟我父亲一人喝了一瓶白酒,此前他一直不喝酒,此后也不喝酒。父亲给了我三条建议,我一直视为约法三章,至今遵从:认准的事儿,坚持去做;谈恋爱了要好好对那个同样也离家在外的孩子;喝酒要自己有数,不要吸烟。
(07)
父亲不吃所有有异香的蔬菜,包括香菜、茼蒿、丝瓜等,我高中毕业那年在家闲的无聊,在院子里种了十几棵丝瓜,并且用很大的耐心搭了个很漂亮很结实的丝瓜架。
我在烟台的大学给家里打电话,母亲说,你的丝瓜结果了,吃不了,你爹还舍不得送人,每天炒丝瓜、炖丝瓜、丝瓜菜、丝瓜汤,我都快吃吐了,他却吃上瘾了。
(08)
父亲小心眼,我上中学、上大学、参加工作,每次回家,早晚的,他一准在村头站着,回到家,我妈说的话里总有一句,你爸不就出去转了多少趟了,他坐不住。
弟弟那年出车祸,骑摩托车驮着还没过门的弟妹被一辆失控的火车给撞了出去。父亲医院,车上,父亲就说了一句话,“我转向了”,在医院门口,下了出租车,父亲一头的汗,走不动路了,母亲边扶着他边上楼,到了病房门口,他好些了,母亲又走不动路了,双人病床,一边是她的小儿子,一边是她视作闺女的未来儿媳。母亲在门口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老大,你回来吧。父亲听到母亲打电话,有些急,你这么给他打电话让他慌慌张张的回来出了事怎么办;母亲更急,他是我儿子,里面躺着的那俩就不是我孩子?
然后两个人都哭了。
(09)
弟弟买车后穷的叮当响,有次很不好意思的跟我父亲说,爸,给我二百块钱行不,父亲掏了掏身上几个口袋,给了我弟弟三百,想了想,又掏出剩下的六七十块钱也给了弟弟,说,这是给阳阳(我小侄女)买零食的。
弟弟开车走,他又慌慌张张的在抽屉里拿了二百追了出去,弟弟在观后镜里看到了一路小跑的父亲,停车,父亲把钱塞进车窗,说,这是给汽车加油的。
(10)
我家不压面条后,父亲投资打了三眼深井,筹钱自费拉了一段高压线,上了个变压器,给村北的几百亩地浇水,我上大学的钱还有后来考试、又拖了一两年学完两个专业的钱基本来自那三眼井。
有年春节回去,母亲说起,家里的井给你小常叔家浇地,小常丈母娘去世了,父亲边看着井边帮他浇,天旱,三个井都开着黑白的不停,太累了,坐在地头上眼睛一片黑,脑袋也发懵,直到水到他脚下了他才清醒些,可还是看不见,母亲打他手机,他都不敢接,直到母亲不放心去地里找他,父亲知道母亲来了,拄着锨站起来,跟她说没有听见手机,还说他眼睛里飞进了虫子。
后来父亲才告诉母亲,直到母亲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知道是母亲,却还是看不见她……
(11)
大姑脾气怪,做了很多让父亲伤心的事儿,父亲有一年多没理她,但她却突然的去世了,父亲嘴里不说,但心事很重,正在浇地的线路突然出了故障,找不出原因,他精神恍惚的去两三米高的小屋平台上去查看变压器,触了高压电。
我在供电公司工作,几乎每个得知的同事都说,老爷子捡了一条命,那个电压等级触电,还有命,没被在屋顶打下来,也没二次触电,是奇迹。
我赶回德州去,医院,在医院给他陪床,半夜他伤口创面疼,吃的止疼药过了药效,他想让我睡会儿,所以自己也努力的睡下,但睡不着。我开了灯,陪他聊天。安慰他疼是因为神经肌肉都还有感觉,这不是坏事儿。他点头,抬起裹满纱布的胳膊,“你看,我的手几个手指头都能动的。如果不是纱布裹住,我都能握起拳头来。”这些话,他也曾努力的想表达给给他治疗电灼伤的现场的专家,转院前,医院医生要给他截肢,吓着了他。
他看着我,点点头,很认真的点头,像这些年,我一直信任他的样子。
(12)
我家的老人中,爷爷是最后一个去世的,我把爷爷的骨灰抱回去的时候,父亲哭的像个孩子。出完丧,我又离家,担心他,试探着问,父亲说,我这辈子最踏实的三件事情,娶了你妈,有了你和你弟弟,你姥爷姥姥爷爷奶奶都是寿终正寝。
陪床(去年父亲触电受伤时候的一篇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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