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到6月,正午搞了一次自驾活动。结束之后,生产了很多游记,这是西北线路最后一篇。
秦腔、卖蜂蜜的记者,和被困的僧人
文
郭玉洁
……这是象牙般可雕的
土地啊!
——昌耀
1
在有的地方,现实太活泼了,历史可以暂放一边。比如杭州,阿里巴巴足以使人忘记临安暖风。而在另外一些地方,历史无处不在。比如西安。城墙在上班的路上,墓穴在农田里,要想像一千年前的生活,似乎并不困难。不只是想像,人们正与一千年、两千年前的历史共处。明显不属于现代汉语的地名,未央区,凤鸣路,曲江路,下马陵……唐代建筑古朴大气,更多的仿唐建筑,尺寸又大了很多。火车站上的游览车,把你拉到秦始皇兵马俑(有可能是假的),仔细端详秦俑的面孔,你会发现和路上的行人酷似。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到西安,城墙很厚,穿过城门时,总觉得步子好慢啊。同行的采访对象在城门的阴影里吼起秦腔。另一个人悄悄跟我说,他进过jail,jail你知道吧?(后来有人跟我说,西安之所以出了很多摇滚音乐人,跟秦腔很有关系,都是嘶吼嘛)采访结束后,我去网吧上网,左右环伺的两个男人偷走了我的新手机。一个城市向陌生人同时展现了历史的魅力,和现实的危险。
再去西安,好像才真正进入城门。对熟人、自己人,城市总是更安全的。(我也听到别的说法,小偷来自邻省,或是小偷少了,因为都去放贷款了。)我得以放松地站在地铁里,观察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男孩站起来,拍拍老人的肩膀,示意他坐下。他们以目光进行了对话。年轻人把座位让给一对带小孩的外国夫妇,外国夫妇下车前,又让给了一对带孙子的老夫妻。老夫妻坐定,笑眯眯地指挥孙子和外国小孩对起话来。虽然是城市,却不是努力在个人身边划下疆界的现代标准。这种陌生人之间亲切的善意,是历史、传统存活于日常的另一例证。
建筑师、作家唐克扬写过一个中篇小说《长安的烟火》,像卡尔维诺写《看不见的城市》一样,哲学性地将长安写作一个永恒的城市。“这四季不是四个分明的时节,它们其实是一座城市里的一年,这一年不是浩淼光阴中的转瞬,它们其实是古老生活永远停住的一刻。”贾平凹的《废都》,则具体地、工笔写出了(他想像中的)九十年代西安文人的生活。很多人评论说,《废都》是20世纪的《金瓶梅》。
参照不同的文学,作家想像着自己的城市。
西安城门下。我们到达的时候,西安正在开展“烟头不落地,城市更美丽”的卫生活动。
2
出发前,我在微博上看到一段视频,是秦腔《金沙滩·舍子》片段。
我点开这段视频。在我的印象里,秦腔太吵了,直扎耳膜,但是这段表演没有唱,伴奏像河水一样淌着,舞台上有两个妆扮一模一样的人,一坐一站,白胡子的杨令公先后走近二人,摸摸帽子,又拉起袖子,比较长短,情感慢慢积累,老人先是抹泪,最后放声大哭。
《金沙滩》是杨家将故事里最惨烈的一幕,辽国约宋太宗到金沙滩谈判,杨业(杨令公)知道那是一个圈套,于是让大儿子假扮太宗,前去赴约。在这次埋伏中,杨家父子几乎覆灭。视频前,po主“芦笛说戏”写了一段文字:“杨大郎换上王帽蟒袍之后,老杨业上前量衣,发现不长不短正合体。这才知道自己的儿女,生来就是为了给皇帝送命,忍不住老泪纵横。”
这秦腔的另一面让我触动,或者说,这可能才是秦腔的内涵。往前翻“芦笛说戏”的主页,显示他在西安,而且,在他微博和同名的公号里,已经写过了很多有关秦腔的文章。去西安前,我发私信给芦笛,约他在西安见面,聊聊秦腔。
那天下着小雨,芦笛打了一把折叠伞,他穿着深色牛仔衬衣,头发修得短而干净,戴着眼镜,很斯文,也很年轻。他说自己是84年的,33岁,还是很年轻——研究戏曲的人,总让人觉得是个老头。
芦笛出生在靖宁,虽属甘肃,但是在黄河以东,和陕西文化更近,所以秦腔很兴盛。他说,小时候每个村开春都会唱一次庙会,祈祷风调雨顺,有的地方在收割之后,会再唱一次。庙会上请来秦腔戏班,一唱四天四夜。
只要村子离得不是特别远,芦笛的爷爷就一定会去看。芦笛往爷爷怀里一坐,一同看戏。庙会上通常演什么?毕竟是研究者,芦笛讲述得非常清楚:
“第一场戏更像仪式,叫《天官赐福》。拜福禄寿三星,吹唢呐,念几句对子。念对子的过程中,一定要带上这个村庄的名字,比如甘肃省靖宁府——它不叫县——XX村,巫神到这里,看到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其实我们那里一点都不山清水秀。
“第二场戏一定是折子戏,叫《香山寺还愿》。这是一个中国人自己编的佛经故事。说妙善王有三个女儿,三女儿是妙善公主,从小喜欢修行,但是妙善王不让她修行,还用火烧了寺院,烧死了很多和尚。和尚就到阎王那里告状,妙善王因此生病了。医生说,要亲人的一只手和一只眼睛,才能治好。妙善公主就舍了自己的一手、一眼——最后变成了千手千眼观音。这一折就是妙善王去拜菩萨,发现上面坐的是自己的女儿。这个戏是还愿戏,就是你给神许下了愿,你要还,所以是必唱的。
“然后就开始唱本戏了。甘肃那边鬼神戏比较多,会撒烟火,做功戏比较多,像陕西就是唱功戏比较多。常演的有《伍员逃国》,伍子胥的故事,跟京剧的《文昭关》有点像,但是演出风格完全不一样。另外就是《乾坤带》,京剧叫《金水桥》,银屏公主的故事。还有一些戏我不太清楚了,但是最后一个晚场的戏,就是散台戏,一定会唱《刘海撒金钱》。唱到最后一折,刘海成仙了,要往台下撒金钱,过去不是有几分钱的硬币,就往台下撒。一看到要出来了,底下小孩就已经准备好了,我们都抢过。那时候五分钱都能买一个冰棍,一毛钱能买一个小小的小玩具。”
高中之后,芦笛搬到了县城。看不了庙会,只能看中央11频道。但是,11频道播的京剧多,其他戏种少。一开始听京剧,芦笛觉得怪怪的,用假嗓,唱得好慢好慢。他听张火丁,也觉得好奇怪:这是个男的吗?嗓子沙哑沙哑的,怎么这样?后来一看是女的。他慢慢听听听,就入迷了。
京剧进过宫廷,又有文人参与创作,所以特别讲究,一招一式,稳重,大方。坐在酒店的大堂里,芦笛说,“哎呀,可惜我不会,否则可以演示一下,”一边又慢慢舞着胳膊,“上场的时候慢悠悠的,水袖这么轻轻一挥坐在那儿。京剧给人感觉就是一个特别矜持的人,坐在那里,跟你慢慢地聊,不会发怒,很少动气,也很少伤心。”
秦腔不一样,秦腔诞生在乡野,谈不到讲究。有时候行头没有了,随便穿一个别的就上去了,演员都不一定知道自己穿的是什么行头。“艺人唱错的特别特别多,唱错了也不知道。”那时候,芦笛不喜欢秦腔了,觉得秦腔不规范、野。
直到大学毕业,芦笛到西安工作。他听到一些老艺人的秦腔,比如他转发的那段《金沙滩·舍子》,是生于年的甘肃平凉秦腔名家王超民所唱。芦笛发现,秦腔还是有“自己的东西”,只是继承得太差——王超民的那段表演,在今天的舞台上,竟然大多都删掉了。
正好是自媒体年代,芦笛做了公号,说戏。他介绍传统戏,析辨其中的文字和音韵,这样的话题,阅读量一定不高,他也批评梅花奖,所谓的“戏曲改革”——这样的阅读量稍高一点,但也有限,戏曲终归是冷门,即使秦腔这样的大剧种。《金沙滩·舍子》的那段视频在微博上转发九百多,是他最火的一条了。
芦笛的正职是大学老师,但是他说,如果有机会,他想整理几处老戏。
年2月2日,甘肃省陇南市刘山村。年村民魏守志、邓科汉,王仲西等十几位秦腔爱好者创办了秦腔业余自乐班。由于条件十分艰苦,他们变卖生产队累死的耕牛和淘汰的钢磨,开始添置服装道具。年,文革期间村里停滞10年的秦腔表演解禁,村民们利用3年时间集资修建了土木结构的简陋戏台,正式成立了刘山村业余秦剧团。目前村里的剧团已经有演职人员40多人,每年春节期间演出十多场。来自视觉中国。
3
芦笛还叫来了另一个朋友,古洋州是一个软件开发的工程师,二十多岁——也很年轻。他和一些朋友同在一个志愿组织,“秦剧学社”,业余时间访谈秦腔老艺人,横跨陕甘两省,自费采访,编辑整理后发布在学社的公号上。
要做这样的事,自然是秦腔已经衰落了。但是,在古洋州的印象里,衰落不过是这二三十年的事情——就是他成长的过程。他出生在汉中,陕西南部,那里秦腔的氛围没有那么浓厚,但是八十年代之后,出了很多秦腔的磁带,在陕甘一带发行得非常好。再偏远的农村,集里一定会卖秦腔磁带。芦笛说,名角的,可能卖得比毛阿敏还好。
古洋州读中学的时候,买复读机听英语,英语没听上几回,倒买了几盘秦腔磁带,听完就着迷了。年,他到西安上学,从广播里听了好多戏,后来又进剧院。
在网上,他认识了好多秦腔迷,其中有一位“陇上一痴”,后来是秦剧学社的核心人物。“陇”,是甘肃的简称(如果你还记得地理课本里的知识),所以带“陇”的别名,基本都是甘肃人。“陇上一痴”也是,他现在在山东工作。古洋州每次打电话过去,电话那头都放着戏,从来没有一次背景是安静的。
“陇上一痴”花了一年时间,把易俗社(历史最长的秦腔社团)在民国时期的戏报整理出书。这些戏报里,有很多一手资料,比如有人去世、有人演出的具体信息。芦笛又以京剧作比较,京剧的历史很清楚,“你像梅兰芳到上海演了一个月的戏,这一天演了什么,有大量的文字资料。秦腔的历史是一塌糊涂。”
另一个问题是,秦腔遍及西北的乡野,很多老演员在县市剧团,他们受到的待遇不如西安的名角,也很少有人采访。但他们身上,有更多秦腔的历史。古洋州和秦剧学社的朋友们所做的,也是在挽救记忆。
有时难以想象,真的有一个时代,人人都喜欢戏曲,那个时代并不远,但感觉上已经很古老了。芦笛在大学教书,他问学生,有没有喜欢戏曲的?有时一两个举手,有时一个也没有。他问,为什么不喜欢?学生说不上来。芦笛问,你们看过吗?他们说,没看过。没看过为什么不喜欢?学生说,那都是老人看的。芦笛就会放一段戏曲,通常是越剧的《梁祝·十八相送》。这段戏是经典的喜剧手段,观众和祝英台都知道真相,但是呆书生梁山伯怎么都点不穿。看完这段,学生都觉得很好玩。
芦笛说:“戏曲回不到那个人人都喜欢的时代了,但是能有百分之十的人喜欢,就比今天好多了。”
除了一些特殊的剧种(比如昆曲始终是文人戏,越剧则是城市的产物),秦腔和大部分戏曲一样,诞生在乡村生活中。要在露天的戏台上,唱给观众上万人,所以特别的喧闹。剧情也要生动,戏剧性强,合乎当地的伦理道德。戏曲的没落,其实是农村的没落。古洋州在采访中发现,陕西的农村已经没人了,反而是甘肃东部,大概是因为经济落后,农村外出打工的人不多,有演出下乡,还能维持上万的观众——天水人说,他们养活了陕甘的秦腔剧团。
还有一些深层的原因。现代生活的变化,使得戏曲很多内容都不太对劲了。它的程式、忠孝节义的价值观,都受到了挑战。但更要命的,是我们将现代/传统、城市/乡村截然对立起来,戏曲被不假思索地判定为老旧的,保守的,人们都懒得去理解,就像芦笛的学生,或是我以为芦笛是个老头。这加速了戏曲的老化和衰亡。
只有很难得的机会,我们才会恍然醒悟戏曲的魅力,以及戏曲里也有非常“现代”的成分。比如白先勇制作青春版《牡丹亭》,比如芦笛转发的《金沙滩·舍子》,他在课堂上放的《梁祝·十八相送》。爱、恨、幽默和痛苦贯穿了人类的生活。我们也并非和传统拦腰斩断,以半截躯体存活在世上。
最后,我问芦笛和古洋州,你们觉得秦腔的魅力到底是什么?
他们各举了一段戏。芦笛举的是《斩单童》,隋唐演义里的一段故事。单雄信在瓦岗寨占山为王,他仗义疏财,济弱扶贫,是个英雄好汉。在和唐营的战争中,他被李世民俘获。当年在瓦岗寨结拜的兄弟都已经在李世民帐下,他们来劝降,单雄信誓死不愿。李世民下令斩首,在受斩前,单雄信大骂李世民,骂徐茂,骂罗成……一个一个骂下去,每个兄弟交情不同,骂得也不同,最后,他跟程咬金交代后事。大家还在劝,你降了吧!人家说降!单雄信说杀!降!杀!降!杀!最后杀了。就是这么强的设定,大段唱腔,情感层层递进。“很好的一出戏,秦腔的悲壮慷慨,是胜过京剧的。”芦笛赞叹。
“说到这,咱再说一说《葫芦峪》里边儿,《托印》这个戏。”在人们来来往往的酒店大堂,古洋州戴着黑框眼镜,很瘦,个子不高,却坐得很直,双腿叉到最开,双手拄在膝上,挺像个武将。这是诸葛亮归天的一段戏,北伐失利,诸葛亮病重,他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部下。在《空城计》里,诸葛亮穿八卦衣,像个神仙,这场穿上了丞相的蟒袍,要交代后事了。古洋州推荐女须生焦晓春的版本,他说,只听开头几句道白,就听得人心酸了。“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壮志未酬身先死。”
听完这两段戏,外面的雨差不多停了。
年3月6日,陕西西安周至楼观台,民俗演员表演秦腔。来自视觉中国。
年6月13日,甘肃省天水市秦州区娘娘坝镇举办首届乡村文化旅游节。其中有秦腔表演。来自视觉中国。
天水伏羲庙前的广场,很多人聚集听秦腔。
4
在兰州的理想国度书店,我和作家韩松落一起做沙龙。活动开始前,当地的媒体朋友说,马金瑜也要来。
哪个马金瑜?我问。
就是那个马金瑜啊。
是啊,还有哪个马金瑜。
沙龙开始后,小马来了。她早上从贵德坐了一个多小时汽车到西宁,又坐了两个小时高铁到兰州,然后打车到书店。大约十年前,我在博客上写,小马像一头温顺的牛。壮壮的,一双圆圆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你。现在她还是那样。
晚上,书店老板招待我们吃饭。小马笑着,猛灌白酒。我说小马你慢点喝。小马说没事,藏区经常喝青稞酒。一会儿就仰在椅背上了。我只好把她带回了酒店。
十年前,我是一本杂志的主编,小马是我的作者。小马喜欢写底层人的生活,我尤其记得,她去煤矿写一个为遇难矿工收敛尸体的人。
采访中,小马在深夜打电话来,像个嚎叫的动物一样诉说:嗷哟大头,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就觉得……嗷哟。她所见到的人事吞没了她。她说不清楚,于是在电话里读了一段孙犁的小说——小马是我身边的文艺青年里,唯一一个喜欢孙犁的。经过一段令人崩溃的拖延,小马交稿了。那些她说不出来的苦难、苦难生活中偶尔的诗意,都在文字里。
她写:“月光下,他总觉得他们都睡着了,有的还很年轻、很帅,有的从表情看得出去世时很害怕,有的很伤心,有的眼睛还睁着,他用手掌轻轻给他们合上。”
后来我离开了那本杂志,小马也重回了报纸。她原本就是业界有名的记者,此后更有名了。但真正让她变成“网红”、也让我们这些朋友震惊的,是另一件事。八年前,她去青海采访一个养蜂人,和养蜂的藏族汉子扎西好了。第二年,小马和扎西结婚,搬到了藏区,黄河边的一个县城。
到青海后,小马和昔日的朋友很少联络了。小马消失了,朋友说。但我们又在微博上、朋友圈的转发里看到她的消息。她逐渐退出媒体,开始经营藏区的蜂蜜、牦牛肉、黄菇。因为解决了当地农牧产品的销路、带动了妇女就业,又有保护生态的理念,小马和她们的网店“草原珍珠”成了社区支持农业(CSA)的典型,也是公平贸易之一种。在这中间,很多人迷恋她和扎西的爱情。
但我想,“草原珍珠”之所以能做成,最重要是小马把写作才能全部用在文案创作上。我惋惜她的才华。沙龙中,吃饭中,小马总拿着手机,双手打字,像在掰馍。家里女工的老公又来打架了,又有人订货了。更多的时候,是在发朋友圈。我们终于加了北京治疗白癜风大概多少钱白癜风最好的外用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