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黑了，窗外断断续续地传来爆竹的声音。“要过年了，”病床上的王老汉思忖着，“过了今天我就算又多活了一年，医院里过了……”想到这，他不禁露出了苦笑。
他活了74岁了。在他3岁那年，他成了孤儿，他的父亲参加了八路军，牺牲在了战场上，没过多久母亲也得病死了。他跟着一个本家大大生活，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拾粪喂猪，拾不到粪不能吃饭。日子苦归苦，他慢慢地长大成人，还娶了老婆，生儿育女。
“活了这么多年了，也该见阎王爷了。”王老汉蹙了蹙眉头，感觉胃里一阵钻心的疼痛。病房里的空调呼呼地吹着，送来的却是暖意，他把被子往下推了推，露出上半个身子。看着陪床的两个儿子，他的心猛烈地抖动了一下，像被黄蜂蛰了一样，又疼，又痒，想不去管它，它却时不时发作一下，提醒着它的存在。
他和老伴一共有六个孩子，其中大儿子和大女儿是抱养的。说来也怪，他们俩一开始没有孩子，就抱养了一个女儿，然后生了两个女儿；再抱养了一共儿子，接下来竟然也生了两个儿子。迷信点说，这是大儿子和大女儿“引”来的。他们都没有上过学，对此当然深信不疑，改革开放以后村里的庙就是王老汉带头翻新的。他经常笑呵呵地对孙子说：“你看，这是老天爷照顾我，他看我爸就我一个儿子，到我这儿，我仨儿子，哈哈哈哈……”
生活总是用自己的不成文法则支配着人类。渐渐地三个儿子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大儿子和二儿子先后结了婚，到了老三娶媳妇的时候，问题来了：小院只有三面有屋子，住一大家子人本来就挤，要是老三结了婚就彻底住不下了。于是老两口开始琢磨着让老大和老二搬出去住，那就得给他们俩一人盖一处房子，可是家里没有那么多的钱呀！刚刚分田到户的时候，靠着踏实肯干，王老汉的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他经常和孙子夸耀他是全村第一个戴上手表的人、第一个骑上自行车的人。可是到了市场经济下，只靠那几亩地就不行了，也谈不上家境衰落吧，反正日子过得是没有以前好了。看着手里的钱只够给两个儿子一人买一块地基，王老汉狠了狠心：让他们自己筹钱盖房子去！
忽然觉得病痛像消失了一样，精神也愉悦了许多，“好像是治疗起作用了，说不定明天我就能回家过年了。”王老汉这样想着，坐起身来，对两个儿子说：“我感觉好多了，你们不用在这儿待着了，你妈一个人就行了，回家过年去吧。”“没事，我们回去也不过是坐着呀，孩子们都大了，没有我们这个年又不是过不了。”儿子们还是用这句话答复他。
“大儿子最早结婚，经济上比二儿子独立，长子也应该承担更多的义务，那就先让他搬出去吧，二儿子过几年再搬。”怀着这样的想法，王老汉让大儿子先分家另住。但是毕竟这是涉及经济利益的问题——大儿媳不原意了。事情是这样的：在娶大儿媳妇进门的时候，媒人说“我跟他们说结了婚有房子，把她糊弄来就算了”，老两口也就默许了，于是大儿媳和娘家人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房子是说好了给她的，现在说让搬出去，谁会愿意呢？更重要的是她娘家人不愿意，她盖房子去找谁借钱呢？！他们的孩子还小，离不了人呀！而且不知在谁的挑拨下，他们把让老大搬不让老二搬归咎于老大是抱养来的，亲老二而不亲老大。于是没过多久小两口和老两口的矛盾激化了，老大两口子带着孩子负气出走，租住在别人家里，把自己住的两间屋子上了锁，不让任何人用。
事情发展到最后，老两口给大儿子夫妇两千块钱，把两间屋子赎买下来，老大夫妇俩把屋子腾出来，然后老两口借钱给老三娶了媳妇。过了两年老二夫妇自己借钱把房子盖了起来，带着孩子搬到了新房子里，老两口和老三住在一块儿。但从此以后老大和老两口就仿佛成了陌路人，对他们不闻不问。在他们失去劳动能力以后的赡养协议上，还是只有老二和老三两个人的名字……
渐渐地王老汉感觉自己浑身难受起来，呼吸也变得困难了，他意识到刚才那是回光返照，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了。他多想临死前能再见大儿子一面，再听他叫一声“爸”！这么多年了，虽然嘴上不说，可是王老汉的内心是多么煎熬、多么自责，他不怪大儿子，他只怪自己没有钱，怪自己不能给每个儿子盖一处房子！在和孙子说“我有仨儿子”的时候，他真的是心如刀割，他的笑容后面隐藏着的是他巨大的悲痛。毕竟是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啊，谁能不难过呢？！碍于面子，他没有主动和大儿子讲和；在媳妇的压力下，大儿子也没有再与老两口亲近。想到自己将永别于人世了，可是大儿子甚至没有来见他最后一面，王老汉的嘴抽搐着——他想哭，可是最惨痛时候的哭，根本流不出眼泪来，就像五月旱天的雨。
在他快断气的时候，儿子们赶紧把他送回家，之前他多次说过想死在家里。夜深了，光秃秃的树木用自己的语言悄悄地和风谈着话。11点多，王老汉停止了呼吸，他去世的时候75岁，因为已经到了下一年的子时了。在那带给他爱也带给他痛的小院里，带着心上永远也拔不掉的黄蜂刺，他离开了这个世界。
12点,王老汉的屋里哭成一片，而对此毫不知情的大儿子像往年一样，走出门去，点燃了鞭炮。在三个女儿的坚持下，王老汉的葬礼是由大儿子主持的，可是对王老汉来说由谁主持都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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