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的洪水

一九六九年的洪水湖上万花发春堤,桥边春水与栏齐。周遭三百六十汊,一时酿作黄鹅儿。这是清人薛紫之《巢湖春涨》里的诗句。黄鹅儿,即“鹅雏”,是古时的一种酒名,陆游《晚春感事诗》:“酿成西蜀鹅雏酒,煮熟东坡玉糁羹。”周遭三百六十汊,并非虚指,作为华夏五大淡水湖之一的巢湖,自有海纳百川的胸襟。康熙版的《庐江县志》卷三的“山川”里,关于巢湖的介绍,就有:“周回四百余里,中怀姥山、孤山,港汊三百六十有四,一郡之大泽也”的记载。我的老家座落在巢湖南岸的庐江县石大圩,又名十大圩,系十个小圩环环紧扣串联而成。所谓的圩,就是围湖筑堤造田,湖滩肥腴,良田沃野,宜植水稻。康熙年间修撰的《庐江县志》载全县有圩口九十二个,石大圩就占了十个,约为九分之一。因此,石大圩素有庐北粮仓之誉。蜿蜒的小南河,很哲学地将石大圩与同大圩一分为二。小南河,发轫于肥西的三河镇,下游从白石山麓拐个弯,直抵巢湖,当然包括在“周遭三百六十汊”之内。明人崔冕《月夜舟自三河归》,想必走的水路就是小南河。他在诗中记道:“鱼路吹樯火,星光叫夜鸧。”好一幅水乡的风俗画。谁不说俺家乡好?明江西籍进士熊文举,崇祯年间知合肥,政务之暇,曾游石大圩,竟把我们那里与桃源武陵相提并论。他写道:“是村跬步之外皆水,非筏不通,居人淳庞,外户可以不闭。”约摸三十年前,村里一位鳏夫绰号老黑的,讨得一位如花似玉的川妹子,套用现在流行的民谣,就叫怀里搂着下一代,很是让村人垂涎。村人问其施展什么魔法让人家黄花闺女上当受骗,老黑沾沾自喜喜形于色道,我只在纸烟盒上写了“巢湖之滨渔米之乡”,便千里姻缘一线牵了。圩区人最忧患的是破圩,成语里有一个词汇,叫作洪水猛兽,把洪水和猛兽等量齐观,可见,洪水的暴戾程度。破圩,洪水土匪一样的破坏家园,贪得无厌地席卷土地。春秋时期著名的思想家管子指出:“地者,万物之本原,诸生之根菀也。”虽说国破山河在,但一次洪灾,毕竟把家园和土地糟蹋得面目全非,须得重整河山。我就经历了一次刻骨铭心的破圩,那是一九六九年,那年,我六岁。一年之计在于春,那年春天风调雨顺,开局不错,到农历五月,已经是丰收在望了。那一年,恰逢复课闹革命,教学点门上簸箕大的蛛网被我们捅破。我的岁数,不属于学龄儿童,但父母还是卸包袱似的把我塞进了学校,主要不是为了识字,而是关水。人是从海里爬上岸的,庄子说,智者乐水,其实所有的人,概莫能外地乐水,那是骨子里遗留的返祖寻根的基因作祟,儿童尤甚。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儿童玩水,风险太大,玩火自焚,那么,水也是小孩鸡子不是好玩的。因此,上工的大人们,牵肠挂肚我们这些一不留神便去玩水的孩子。最省心的办法是将我们送到学校“关水”。复课闹革命,书本来不及印,书包里,装的是语录本,老师按部就班教我们“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老师开了口,我们接过麻线就捻头,滔滔不绝起来。就像赵本山做的啥广告,还未介绍完那种产品的功能,下面人就异口同声续上茬,弄得老赵摸摸脑勺,楞头楞脑地说了一句:“都知道了?”老师目瞪口呆,也惊讶地来了一句:“怎么,你们都会背诵啊?!”耳濡目染,大家对语录耳熟能详,老师索性不再耳提面命。老师深谙家长的心理,只要把水看好了,就算完成教学任务。她用批改作业的红墨水,辅之以墙上的标语浸泡出的红水,给我们抹红,美其名曰涂记号。男女有别,男生的记号藏匿于腿肚,女生涂于脸旦,鸡冠似的鲜艳夺目,那记号,宛若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胎斑。之所以给我们涂的含蓄,是由于我们这些男子汉嗜好嬉水,防不胜防。老师突然袭击地让我们撸起裤子检查,若是记号新鲜,说明没有玩水,若是漫漶,那么,等待你的必然是“站桩”或是把耳朵从四频道扭到十一频道,让你长长记性。老师还给我们讲故事,讲得最多的是毛骨悚然的水鬼。良苦用心昭然若揭。记得老师还说过龟兔赛跑,又说过鱼和蜗牛比谁游得快,老师问:“你们知道,是鱼游得快,还是蜗牛最先闯到终点?”我们不假思索,当然是鱼游得快了。老师说,不是,是蜗牛。蜗牛聪明,它吸附到大轮船上了。你们想想,那大轮船跑得多快啊,鱼就是长了翅膀,也撵不上大轮船。大轮船我们略有所闻。孩子尿床,大人们晒被子,村人见状,会幽默地说你家小子昨晚又乘大轮船到芜湖、南京了。有首民谣里有轮船:“丫头多,坐轮船听广播,烧酒随你喝,纸烟尽你抽;儿子多,住小棚,烧小锅,到头来还得当老孤。”大轮船是啥模样,只能凭借想象。老师极具诱惑地说,巢湖里就有,你们长大说不定就能坐上呢。二巢湖成湖,最早文献记载是《淮南子》,“历阳之郡,一夕成湖”,而明、清时的《庐江县志》,则云:“相传赤乌二年七月二十三日戌时陷为湖”,与民间“陷巢州长庐州”的传说不谋而合。上节说过,圩,其实就是围湖造地。石大圩,原称石打圩,源自某些险埂要段,河坎砌石护坡。据考证,石大圩始围于唐宋,成于元明,直到清朝前期。在康熙版县志的“水利”、“田赋”卷中,对石大圩内的有关圩口成圩年代略有所记。如——“明新增:新丰、新兴圩,系巢湖水滩。明嘉靖三十一年大旱,居民钱龙等见水涸滩出,告县开垦二圩,本年成熟,知县何汝璋踏验取租,次年申报巡抚起科,秋粮米九十石。嗣后,湖水仍旧,滩圩淹没,赔纳粮草,民甚病焉。”到了康熙十五年,“新垦新兴、青草二圩,溢额圩田一十二顷三十五亩三分三厘九毫八丝五微。”康熙二十年,“新垦新兴、盛家二圩,溢额圩田三十顷二亩三分一厘三毫七丝九忽。”康熙二十五年,“新垦永兴圩,溢额圩田五十顷二十九亩一厘六丝四忽。”康熙三十三年,“新垦青阳泊等圩,溢额圩田七十三顷四十七亩六分九厘三毫八丝九忽。”由此可见,圩的来历、扩大、巩固、成型,累积了历代先民的心血和智慧,并非一蹴而就。取名石打,意味石垒,金城汤池,牢不可破,以免“滩圩淹没,民甚病焉”。当然,想圩一劳永逸万古长青,那是一厢情愿。石大圩就有不少破圩的顺口溜:“施家湾,鬼门关,要破就不破,一破到白山。”施湾圩是石大圩一个圩口,一个圩口破了,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圩埂脚下,塘荡比肩,均为历代加固埂头取土所得。那些塘荡,或植莲菱,或生芦苇,或养鱼蚌,洗菜汰衣汲水,夏季,还是天然的澡盆,更是灌溉庄稼的当家塘。“秋后十八盆,塘里冻死洗澡人。”那盆,指的就是塘。学大寨革田成方,村人打沟,掘得陶罐一尊,内装数贯开元通宝。杜甫在《忆昔》诗中描写开元盛世云:“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织不相失。”可惜那时不兴收藏,这些古代的货币乃明日黄花破铜烂铁,千金散尽,流落于民间,作为儿童玩物。这罐出土的开元通宝,应是商船颠覆的遗落,佐证了唐开元年间或者稍后,石大圩还是巢湖湖心的记载。海纳百川,周遭三百六十汊,该夹带多少上游的泥沙,日积月累,沧海桑田,新的湖滩便高出了圩台,使巢湖变成“湖上万花发春堤,桥边春水与栏齐”的地上湖。于是,一把利剑,悬在圩区头顶,稍有懈怠,便有圩破家毁的危险。巢湖流域,又是梅雨集中的地区,雨落梅头,烂断石头,所以“圩田好做,五月难过”。在我记事前的若干个朝代,圩,内涝是家常便饭。水往低处流,圩比湖低,圩内的水除了庄稼吸收蒸发陡门排放,只有靠水车车水排涝,俗称打退水。外圩套内圩,大圩抱小圩,小圩也并非一平如砥,而是由月埂隔离成若干个圩中圩。圩形成之初,插草为标。我们吴家,从冈区迁来,到我们这一辈已有十一、二代,我们家居住的是黄姑圩,据说是某个朝代我们那里出了个乘龙快婿,皇帝老儿将这个圩口作为嫁妆陪给了女儿,可见此圩地理位置优越,它的主要特点是圩台高,沥水,庄稼旱涝保收。即使打退水,也是根据圩口高低分配劳动力,我们村庄的便宜可想而知,至今,吴氏后人还对先祖“良禽择木而栖”之举感恩戴德。秋冬,庄稼收割,一任雨水雪水在圩内滥觞,开春,再打退水。母亲说到打退水,不寒而栗,几盘水车,歇人不歇车,偌大一圩水,全靠人工将其翻到小南河里。车水是件极机械单调枯燥的活计,车水的人即兴创作了车水调,边车边唱,打发寂寞,最经典的当属“山歌好唱口难开,粑粑好吃磨难捱,白米好吃田难做,樱桃好吃树难栽,圩田好做水难打,鲜鱼好吃网难织,庄稼好种雨难筛。”离我家三里地的黄瓜嘴正是打退水的车水窝,尚有迹可辨。我上学的前几年,黄瓜嘴建起了排涝站,打退水也就一去不复返了。圩设圩董,专司挑圩防汛之事,可水涨船高,你再加高培厚圩堤,也避免不了溃破。故宅东边,河湾有歪河套,圩内有大龙塘,大约是清朝道光年间决口冲成的深渊。那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的水势和我的先人们捶胸顿足撕心裂肺的场面,我未能亲见,但一九九一年,我在石大圩一河之隔的荒圩指挥防汛,缺口就在我的脚下的飞流直下一泄千里惊心动魄,我却亲历。苛政猛于虎,洪水也是。三《易》曰:在天成象,在地成形,故天之有度,即地之有里。庐江,地初属吴,位于江淮之间,又濒临巢湖,历史上,水患无穷。县志载:西汉永光五年夏及秋,大水,庐江雨坏乡聚民舍。晋武帝太康十年十二月癸卯,庐江雷电大雨。唐僖宗乾符四年春,庐江县北鹊巢于地(主大水)。宋真宗大中祥符九年四月,奏瑞气覆巢湖,画图以献(大约是祈求湖神保佑)。元仁宗延佑五年四月,大雨水;七年四月,水溢,损禾麦。明孝宗弘治六年九月,大雪,至次年三月方止,积深丈余,中有五寸如血,山畜枕籍而死。武宗正德三年五月,淫雨,水溢市河通船。世宗嘉靖三年,雨大饥,人相食,官为作粥以食之,然人久枵腹,得食辄死。继而大疫,死者无算。十八年,江潮大涌,湖田尽没。三十九年七月初,大水浸城,东西二郭外船渡二月余,九月始涸。四十年,水,圩田尽没。熹宗天启元年正月,雨黑雪如铛墨。正月大雪半月,深丈余。……山区有句熟语:“与人不和,劝人过河。”其实,对水的敬畏,山区人与圩区人相比,望尘莫及。一年中,总有一些与水相关的日子,使他们不敢掉以轻心。正月锣鼓闹喧天,万民同乐庆新年,今年的花灯特别好,又动听来又新鲜。那是村中玩龙灯唱的。玩龙灯,谁都可以亮一嗓子,尽情地展示歌喉。要想对歌就对歌,你歌哪有我歌多,房里苫着三苫子,堂屋里放着四大箩,隔壁大姐来借火,一下子就学去一肚子歌,回家翻身朝里睡,肚脐眼里都冒歌,要想对歌,随你哪一个?但有些歌,凡涉及到水大,都是禁止唱的。例如,有一首扯谎歌:“从来不唱扯谎歌,扯起谎来没奈何。奶十三、爷十四、哥哥十五、我十六,娘养哥哥我煮粥。我驮磨头嫁家婆,推车看见牛生蛋,转来看见马爬稞。桑树笼里泥鳅叫,瓦房檐上鲤鱼窠。”到了二月二龙抬头,龙灯就要“上架”了,寓意春节过后的龙,即将腾空而去,降福人间。这一天,起床前,先念“二月二,龙抬头,龙不抬头我抬头。”吃饭时不忘念叨:“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早餐煮的是面条,说是吃“龙须”。妇女们不动针线,不洗衣服,怕伤了龙的眼睛,捶落了龙鳞。龙一旦翻起脸来,兴风作浪,播云插雨,还不大难临头!四月初八,村中长者无一例外看树头。树杪上若是纹丝不动,这一年就是风调雨顺了,若是树头摆动,谁都愁眉苦脸,如丧考妣。因为:“四月八,树头摆,圩田深似海。”我很早就听到一个故事——俩个老头一个住在圩区,一个住在山区。两人碰到一起抬杠,争得面红耳赤,一个说圩区好,一个说山区棒。圩区老头说:“四月八,雨撒撒,圩田种芝麻。”山区老头说:“四月八,树头摆,圩田变成海。”这时一老头至,他说:“四月八,雨纠纠,冈圩一起收”。抬杠的二老头说,你怕不是刀切豆腐二面光不想得罪人吧?这老头说,我有二个儿子,一个住在圩区,一个住在山区,我当然希望山圩都能五谷丰登了。显然,抬杠的俩个本位主义极强的老头,被这个顾全大局的老头“恶搞”了。圩田好做,五月难过。这个月份,圩区人谈雨色变,偏偏水日子特多,“五月端午前,风大雨也连”,虽说是“水稻水多是糖浆,小麦水多是砒霜”“大落大满,小落小满”,但“骤雨不终日,飓风不终朝”,终会导致“麦倒一包糠,稻倒一包秧”;于是端午划龙船,拼着命儿把呼风唤雨的苍龙撵走。五月十三,关公老爷磨大刀,磨刀得用水啊,这一天若是下雨,那就昭示着有滂沱大雨……到了六月,“六月初一下一阵,放牛娃娃跑成病”,六月初一天就不开脸,无异给了庄稼汉们当头一棒……圩区人哪一天不是提心吊胆?!那些有关天气特别是雨谚更是不可胜数,听起来令人如芒刺背:“腊月雾,父子都不顾”(大水)“雨落梅头,烂掉犁头”“月亮长毛,太阳做水牢”“三个月小,烂牛草;三个月大,萝卜都要抵肉价”“日头倒照,水淹到锅灶”“饭前日头现,下得三天三夜不见面”“八月青蛙叫呱呱,来年水淹到树桠”,更有甚者,则是“伞把通屁眼”的实话实说:“正月雷打结,二月雨不歇,三月耖干田,四月秧上节(淹),五月发大水,六月破大缺。”一到天进入不睁眼的雨季,我们就用童谣咒天:“下雨哦,下烂(饭)喽,下你妈妈滚蛋喽!”可是“癞蛤蟆咒天,越咒越鲜”,老天才不理会我们呢,你越咒,它下得越带劲,下得像插竹竿似的。我们上学很怕下雨,一下雨,路就泥泞,举步维艰,头上戴的斗笠,哪经得了暴风骤雨,都成了水猴子。老人心疼孩子,就说吉利话:“雨洒金鸡头,路上行人不要愁。”我的一个同学,小名大头,他家穷,连顶斗笠也没有,下雨时,他就一任雨打风吹。我们给他诌了段儿歌:“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打伞,他有大头。”大头倒是不愁,可大人们愁,他们可以说是愁肠百结枕戈待旦。一九六九年,是农历的鸡年,村人有“鸡猴二年不做田”之说。鸡是“草堆转”,用爪子掏食吃,逢了鸡年,年景就不好了。进入梅雨季节,他们愁的是圩内的水稻是否能够一帆风顺入仓,虽说是“麦等着吃,稻走着吃”,但“手拿黄秧七十七,连栽带割一百一”,这时候,若是一场大雨突然袭击,圩破屋飘,他们一年、数载的指望,就全部泡汤了。当然,他们不可能坐以待毙,时刻准备与洪魔较量。望着一圩心蓬蓬勃勃生长的庄稼,他们忧心如焚,真的想拔苗助长,好逞大水没来之前,开镰登场。他们咬牙切齿地宣布:“夏至三天还不出穗,土地菩萨就得充军!”四幸好,那年的土地菩萨还算恪尽职守,并没有被五花大绑充军发配。夏至前后,稻子就抽穗了。稻子蜡黄,车几车灌浆水,水过地皮湿,就有新米吃了。荒春,囤和肚皮都是空的,嗷嗷待哺。看来,苍天有眼,终不负人。生产队长到公社参加“双抢”动员大会,队长回来后,召开社员会。队长说,公社书记、革委会主任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牙齿磨烂牙花肉,我的理解只有一句:锉镰刀拴稻帘系。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即将吃到新米的情绪,也感染了我们,上学时,无心听老师上语录、讲故事了,喜欢听树,听树上的蝉鸣,因为,知了叫割早稻知了嘶杀早鸡。为了配合即将到来的农业生产大忙季节,老师不失时机地教导我们公私分明一颗红心永向阳,号召我们放暑假,到生产队收获的稻田拾丢弃的散兵游勇的稻穗,颗粒归仓。我家的宝书台上,放了一册比豆腐干大不了多少的历书,封面是毛主席系着草帽在小米田里视察的镜头,晴空万里,阳光灿烂;封底是两个老贫农手拿锄头在田间地头学习毛主席著作的宣传画,画下方一行醒目的大字:“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小米穗子簇拥着老人家,老人家手抚穗子,看着庄稼的长势,一脸沉醉。小米我们没见过,以为是舂米时的碎米粒,碎米粒是用来斩鹅菜掺着给鹅吃的。大人们告诉我,说那就是八路军、解放军“小米加步枪”打败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小米。我怀着高山仰止的心情,看着历书的封面,能吃上大米的圩区人,怎能不对老人家和小米无比祟敬。爷爷不止一次地说过,我们今天能过上一日三餐大米的生活,三顿饭不饿,三天衣不破,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全靠毛主席啊,哪能过河拆桥。爷爷还说,解放前,一到稻子快要成熟,就盼望着“吃新”。农人迷信,翻着老皇历,选择逢“辛”的日子,到稻田里拣早尖的稻子收割打场舂米,俗称“冲辛”,冲去一年的辛苦,再备办酒菜、香烛,摆到土地庙或是自家香堂屋,由家主率家人同向天地、祖先和稻穗顶礼膜拜,然后用新米煮饭,全家人聚在一起“吃新”。我对爷爷说的懵懵懂懂,但我也想“吃新”,新米煮的饭粥比上学还要新鲜呢。拿着历书,我下到圩心,发现稻穗都像毛主席抚摸的小米那样勾着头了,跑回家,就和爷爷嚷啥时我家也“吃新”,爷爷说,如今是生产队,田不是自家的,得生产队长摇头不算点头算,“吃新”是四旧,现在不作兴这种吃法了。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知道哪块云头窝藏了雨。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风起云涌,老天翻了脸,下起来,就是倾盆大雨。乡下人说,雨下得像插竹竿。竹园你见过吧,竹子茂密,连阳光也钻不进去,雨势就像竹园里的竹子,又粗又密,撩拨不开。人作有祸,天作有雨。大人们无一例外地上圩埂加固圩堤去了,学校提前放假,好让孩子们看家,或是给大人们送饭。前方打胜仗后方支前忙。我穿着裤衩,拎着瓦灌,在泥泞不堪的土路上趔趄着趟到了对圩的小南河埂头上。那也是我第一次远足,见识了“一条大河波浪宽”的波澜壮阔。大雨滂沱,内涝严重,低洼田差不多被水淹没,处在水深火热之中,“风吹稻花香两岸”花容顿失。那条静若处子的小南河,此刻,汹涌澎湃,果真像母亲形容的把眼睛胀得生疼。大人们肩着土筐,一步三滑,嫌蓑衣斗笠碍事,赤膊上阵,淋成落汤鸡,战天斗地人定胜天意气风发筑起我们新的长城。兵来将挡水来土挡,埂头上,套起了“锅圈”,肆无忌惮的河水,惊涛拍岸,已经像滚开的饭汤似的漫上“锅圈”。从三河方向顺流而下的船鱼贯而入衔尾相随,那架式真是“风正一帆悬”、“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些船推波助澜助纣为虐。在大人们的怂恿下,我们拣瓦片、石块对船实施狙击,河那么宽,命中率极低,只好跺脚引颈口诛。事后,我曾暗忖,那些船,是不是就是老师说的大轮船呢?唉,船跑得信马由缰,我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打量,它们就白驹过隙了。五水稻一生,经过七七四十九道坎子。先是留种:“种好稻好,娘好囡好”,稻子良莠不分,就得挑拣长势良好、穗大粒饱,无灾无病的稻田,作为种子田,精心养护,清除稗草和杂株,收割后单打单晒单贮,放进“窝种袋”里悬于通风干燥的屋梁,冷尾暖头,春播早筹,“二月清明不朝前,三月清明不退后”,到了清明前后,再将“窝种袋”放入沟塘里浸种催芽。稻种下泥,亦有讲究,选一个好时辰,晚上撒一把喂鼠,早上撒一把喂雀,含义是鼠雀已饱,不会再偷吃下泥种子了,还有一层意思,“只要年成好,哪怕鼠雀吃点稻”。撒谷之前,要讲:“一斗出,万斗进”。秧好半年稻,早春天气反常,一不小心,就会死秧,“死人不死害子,死秧不死稗子”,育秧,更是精心呵护,车上秧水,施送嫁肥,到了“两拳带一翘,栽之呱呱叫”就要“开秧门”,开秧门时选黄道吉日先祭土谷神,置三牲碗于田头,燃黄裱纸点三炷香,放一挂鞭炮,家主作揖磕头,乞求土谷神保佑秧苗壮大,风调雨顺。祭祀完毕,饮“开秧酒”、吃“黄米饭”,因是黄道吉日吃的米,称为黄米,庄稼人以为酒足饭饱就是黄袍加身。那黄米饭也叫“栽秧坠子”,是一种用糯米芝麻做成的汤圆,据说,栽到大田的秧苗,因为有了“栽秧坠子”下坠落实,就不漂棵,所以,开秧门那阵子,村人相遇,常问:“你家哪天吃栽秧坠子?”女人怕做月子,男人怕秧架子。栽秧带割麦,愿死不愿活。栽秧辛苦,还有技巧,“不栽窝根不栽倒,秧苗就能换衣早”“补薯不生,补稻不青”“会插不会插,看你两只脚”“早稻水上飘,晚稻插齐腰”。若你是新手,下得田来,肯定是两脚乱踩,仿佛牛踩土坯泥似的,十成是“栽秧栽个巷子,割稻割个杠子”。不但有技巧,还有一系列的清规戒律。栽秧时,请“秧先生”先下趟,礼让三先。“秧先生”下田也是有规矩的,先移右脚下田,右顺左反,下错了脚,不但栽不顺趟,年头也不顺畅。秧先生又叫秧师傅,是村子里的栽秧能手。村中人对秧师傅极为尊重,不仅仅是他们手疾眼快,还因为他们能“拉趟子”,“拉趟子”是指秧先生栽第一趟秧,打趟,不论是三角不像菱角四角不像粽子的田块,他们那一趟秧下来,都是蛇钻竹筒笔(逼)直,荞麦粒儿有棱有角,别的人“不会栽秧看上趟”。故秧师傅是“芝麻地里的老鼠——吃香”。吃饭时坐首席,鹅头非他莫属,他是栽秧的“头”儿。有一个小放牛,不知高低,把鹅头夹吃了,下午插田,秧先生久不打趟,拿腔捏调。甩秧时秧把子不能从栽秧的人头顶上过,最忌秧把砸到人身上,秧与“殃”同音,秧把碰到身上,即为“遭殃”,相邻两趟的人栽秧,相互调秧,也不能把秧直接递到对方手上,而是放到要秧的人前面,让要秧的人自取。栽秧还有“两不能、一剩余”的规矩,不栽过夜秧、不栽破田,拔出的秧,必得当天栽完,哪怕是披星戴月,也要把那块田栽完才能收工,当天栽不完,第二天再栽,那秧田就是“破田”了。栽到最后一趟,就要“看菜下饭”,秧不能栽完,栽完了,还有得栽么?秧不充足,就得切棵,确保剩下最后一棵秧把或是一撮秧苗,讨个口彩,年年有余季季有余吧。每季栽完最后一块田的最后一趟秧时,农人们以糊泥打水取乐,名曰:“糊仓”,泥浆水糊住了粮仓,虫鼠们就不会来糟蹋庄稼了。秧苗栽下去,只能是告一段落,还得薅草、施肥、车水、烤田、除稗、治虫。车水是“宁肯家里断了粮,不肯田里趴了黄。”还得干干湿湿“湿三天干二天,田不发白收一千”,因为“人怕老来病,稻怕苞口旱”,“处暑不浇苗,到老无好稻”,“稻黄还要三遍水”。烤田指水稻孕穗期,要亮干田里的水,“秋前不干田,秋后莫怪天”。施肥的重要,从农谚中可见一斑:“种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种田无师叔,只要肥料足”,“稻子黄恹恹,主人欠它豆饼钱”,“秧苗起身,还要点心”。那时候种庄稼,可没有后来分田到户一度的谷贱伤农的消极应付,所谓:“不捞黑的,少种绿的,怕挑黄的,只用白的。”(黑指河泥,绿指绿肥,黄指人粪,白指化肥),有的地方甚至是“黄的不用,黑的不挖,白的没有,绿的不种。”薅草也至关重要:“处暑根头摸,一把烂泥一把谷”,要诀是:“头遍打破皮,二遍挖出泥,三遍顺地跑,四遍拔大草。”在水稻生产所有环节中,薅草是最惬意的了。“薅草不唱歌,禾少稗子多”,于是田间地头“一人不来二人来,二人不来冷了台,你做师傅掌掌板,我做丑角闹闹台,没我们二人玩不起来。”有的人有声有色喊起了山歌:“哪里找到张果老,哪里找到李三娘,哪里找到农夫子,哪里找到插花娘,哪里找到打渔郎?”另一人在菱沟那边遥相呼应:“月亮找到张果老,磨房找到李三娘,田埂上找到农夫子,花园找到插花娘,塘埂找到打渔郎。”……上述所谓的水稻一生,系对早稻的粗略总结。发大水,首当其冲,冲的就是圩心里丰收在望的早稻,早稻扬花灌浆,正好与雨季邂逅相逢。发秋水,除了倒了秋霉,那是极其罕见的。如果说晚稻一生,要经历七七四十九道坎子,那么,早稻一般情况下,比晚稻要多一道,那道坎子最难爬,爬不过去,就有陷身汪洋大海之虞。所以说,圩区人还有一句稻谚:“早稻要抢,晚稻要养”。六记得那次我狼狈不堪蹒跚着把破碎的瓦罐捧到小南河加固埂头的河埂,支支吾吾对父亲说,路上滑,我把瓦罐打破了,话音刚落,挑泥的父亲从土筐下腾出粗糙泥泞的巴掌,不由分说,劈头盖脸甩给我一记响亮的耳光,把我打得眼冒金星,我知道,打碎了一只盛饭的瓦罐,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那一巴掌该打!那只瓦罐,虽然破旧,天地良心,我并没有“破罐子破摔”,而是把它当成宝贝疙瘩,护身符似的搂在怀中,一步一个脚印,踉踉跄跄,如履薄冰,可是,那被水淹成虚线的路面,防不胜防,充满陷阱暗礁,还是摔了一跤,瓦罐也就粉身碎骨。哪知,我理解错了,父亲是嫌我嘴臭,没轻没重地打过之后,父亲后悔,父亲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打碎就打碎了,打发打发甭,你还到圩埂头邀功请赏似的,大呼小叫,还当别人不晓得。多年后,我才明白,在那个特定的千钧一发的事关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父亲和所有以圩安身立命的乡亲,他们最忌讳“破”、“沉”、“淹”、“烂”等不吉祥字眼,惟恐破口招祸惹灾。小孩口吐真言,嘴毒,有口无心,“宁讨娘的手,不讨娘的口”,大人们在有些事情上也是“宁讨孩的手,不讨孩的口”的。难怪,我们在下雨时喊童谣:“下雨喽,下烂喽,下你妈妈滚蛋喽”,大人们一再郑重其事地纠正,不能说“下烂喽”,而要说“下饭喽”。要死的人听不得鬼叫唤啊!当圩真的破了,人财两空殚精竭虑心力交瘁捶胸顿足的父亲说,这都是天意,“打破”、“打破”,圩不真的被打破了?小孩子嘴里真的能掏到实话呢!一旁的我,呆若木鸡,好像那坚如磐石的石大圩圩口是我破坏才导致灭顶之灾。难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瓦罐,真的是宁死不屈,也不苟且偷安?你要是“瓦全”了,咱们的石大圩不就蠲免了一次刻骨铭心的水灾么!大了,我又听到关于一九五四年破圩的一些轶事,据说,那次破圩,也是有前兆的。那年春节,村子组织玩灯,经过解放、土地改革、互助组,初步组织起来了的农民,欢欣鼓舞,喜气洋洋,他们玩的灯,旧瓶装新酒。我们村扎的是生产花灯,其中有个节目叫“贫农犁田”,没有牛,前面是两个人互助背犁,后面一个人扶犁梢,犁到头了,手拎调犁桩,把个村庄“犁”了好几个来回。那年夏天,水漫圩埂。村人埋怨,说是那“贫农犁田”,把年头犁坏了,这不,遭了报应,现在墙倒屋坍,圩埂头真的能犁田了。七圩已岌岌可危,有人开始偷偷地下圩割稻子了。如其说割,毋宁说捞,当然,没有捞浮财那么淡定自若。有的是单枪匹马,有的是有组织的成群结队。水口夺粮。他们从家中顶着脚盆、推着腰盆,专挑地块高的早尖捞晃荡的稻穗,放入盆中。这事儿当然得“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而且,还得趁月黑风高。多年后,当我听到郑智化的“星星点灯”:“抬头的一片天,是男儿的一片天,曾经在满天的星光下做梦的少年……”,总浮现出风生水起的捞稻穗的情景。母亲唠叨父亲,父亲却不为所动,这不是明火执仗趁火打劫哄抢集体的财产?父亲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入党的党员,又当过基层干部,他宁可饿死,也不会和那些觉悟低下的人同流合污。所以,圩溃破,只有我家吃不到既香又甜的芽稻粑粑。那些捞上来的水铺子,都破胸发芽了。公社、大队干部们觉察到了,大喇叭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播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切行动听指挥。人心一旦涣散,圩就没救了。可哄抢稻子的人却置若罔闻,民以食为天,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啊。于是,干部们赤着双脚,手里拿着铁皮喇叭,喇叭拚命地放大他们沙哑的声音,催促吆喝,或是表扬,或是谩骂,拄着“和尚的禅杖——一搭两用”的棍子,像司马光的两句格言“顿足而后起,杖地而后行”。圩令大过军令,棍子是不长眼睛的。挨打了,并不记恨,谁都知道,干部这时的凶神恶煞,是为了社员们好,这是典型的“打是亲骂是爱”,“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早在一九五四年破圩,我们村庄一个叫张少普的,跑到没有溃破的同大圩,他不会水,刚站到滚坝上,就被干部看见,那干部见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壮年还在滚坝上逍遥自在,不问青红皂白,一棍子打过去:“你还不救圩,站在滚坝上像吊桩啊,要是把滚坝踩塌了,老子把你塞进陡门洞里堵漏子!”张少普连忙说我是石大圩逃难的,不会水,吓得屁滚尿流,趴到滚坝下面磕头求饶。这事,一直是救圩时的活教材。六岁的我,没有见过破圩,但我听爷爷说,他小时候,有一年发大水,陡门犯漏子,全村人奋不顾身堵陡门,用稻草、棉被、树、稻谷和黄豆甚至是牲口、船。泥巴见水就酥,一个浪头打过来,前功尽弃,棉絮见水发泡,包在草袋里的稻谷和黄豆,见到水发胀,扔进陡门里,吃得住劲,我们家的锅或是盆漏了,大人们往往就用一粒黄豆补苴罅漏。爷爷还说,客水太大,收效甚微,村中有一位老人见圩危在旦夕,裹着棉被钻进涵洞,下人怎么求,他就是不上来。老人说他都是黄土淤到脖子上的人了,死的日子比活的日子多,拿自已的老命换圩命,值!我后来在另一个乡,组织过数次救圩,也是棍不离手骂不离口,一方面棍子是我的第三条腿,另一方面有了那东西,老虎不吃人,样子难看,具有震慑作用。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老实说,我的棍子,在那个非常时期,不止一次打过人,也有不少误打,有一次,打的是位好吃懒做的二癞子,那家伙扬言圩破了还能领到救济,还能穿上西服,还能喝上城里人才能喝到的矿泉水,还能免缴税费,还能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我打了,群众奔走相告,就像战争片上手舞足蹈连呼“打得好、打得好!”八坏消息宛若巡圩的圩牌,接二连三。一会儿有人说上圩的南圩、北圩破了,一会儿说黄瓜咀破了,一会儿又有人说圩梢的朱陈顶不住了,一会儿有人说,某某陡门抽了厢,塞进几床被絮无济于事,大队书记在潜入水底摸漏子时,叫呼啸而入的水卷进圩内,奄奄一息。更要命的是,有人言之凿凿,说是县、区要丢卒保车,掘石大圩泄洪,保同大圩,同大圩不但比石大圩大,圩内村庄星罗棋布,一旦溃破,人死定如放排。那时候《龙江颂》尚未在乡村露天放映,没有发扬龙江风格之说,石大圩群众自然群威群胆蜩螗沸羹沸反盈天。怎么,手掌是肉手背不是肉了?我们石大圩是搭蛋抱的窝!但大家心知肚明,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方圆几十里,圩那么大,十里无正信啊。曾经沧海的爷爷却说,今年笃定是在劫难逃了。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龙抬头下雨,肯定是大水冲倒龙王庙。一九三一年和一九五四年,都是二月二那天下了雨。这话,有没有科学道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后来在圩区乡镇工作,就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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